文章标题:提升国民素养,迈向优质民主——新加坡大选启示
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2011年6月21日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在刚过去的一个月,新加坡爆发了自独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震撼的政治风云,吸引全球视线,使执政党痛切反省,选后立即启动了一连串的政治措施;专家学者和普罗市民都纷纷发表意见,关切之情至今未息。
这是好事。《易经》《震卦》之后就是《艮卦》。
《震》是危机管理,当雷响的时候,大家会惊惧。其卦辞云:“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什么意思?就是执政者平时要有戒惧心、要有忧患感。新加坡承平太久了,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都居世界前列。这样的成果让执政党掉以轻心,过去的功劳谁能抹煞?国民应该满意和继续信赖,只要萧规曹随,便能稳步前进;于是对当前形势的变化估计不足,民情不能上达,致在大选中失去六个议席,并赔上两位优秀的阁员。在野工人党能在阿裕尼集选区获胜,正是在于其能攻执政党之弱,说他们封闭,单边单向,未能聆听人民的声音,因此需要有新的代表进入国会。可见今后无论谁来当家,都要居安思危,时时警惕,才能“言笑哑哑”。这一次,我觉得执政党是受到了教训。
有人认为:这次新加坡大选显示了民主潮流不可抗拒,并将之与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阿拉伯之春”联系起来,说这是“新加坡之春”。我觉得完全不类:突尼斯、埃及、利比亚,是民生问题、种族问题、资源分配不公问题、特权问题、腐败问题,新加坡基本上没有这些问题,新加坡政府非常廉洁,管治有序、高效,人民守法,生活安定,两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至于民主,这倒是值得研究。国外观点:总以为民主是必然,所以两党政治、直选也是必然。新加坡没有强大的反对党,长期以来都是一党执政,没有监督、没有异己声音、没有两党轮替,人民就没有选择,所以不对。这次工人党作了历史上的突破,将来是否能够再上层楼,成为强大的反对党呢?乃至有执政机会呢?很多人对此表示兴奋,认为执政党应该优容工人党,给他们成长的机会,这样新加坡就有可能实现政党轮替,成为真正的民主国家。
工人党有没有执政野心?她具不具备执政条件?这一连串问题目前可以不论,因为距离尚远。问题是把民主理解为政党轮替、两党政治、互相监督的这一操作形式很浅陋。我们不要以为美国的两党政治很成功便照搬。事实上美国共和、民主两党的剧斗已危害了国家利益,选民的分裂将导致整体的分裂。日本、台湾之执政党亦曾经长期独大,但经济发展顺利,至反对党形成,问鼎中原,政局就开始动荡,经济亦滑坡。至于反对党何以坐大?在日本是自民党腐败,在台湾是国民党有意栽培(台湾国民党总统李登辉是台湾民主之父,民进党总统陈水扁是台湾民主之子,虽然后来成为民主之耻)。日本在最近二十年,已换了十五任首相,台湾则族群撕裂,为祸不知何日方止。我不是反对政党轮替,也不是反对民主,但殷鉴不远,新加坡人要认识清楚。
民主不是凭借简单的理念就可以推行;何况,民主只是一种机制,一种通过选举来产生政府的机制。凡通过这个机制来取得政权的,就是合法政府,因为它具备人民的认受性,但并不保证其施政可以让人民受益,或令人民满意。这可以解释日本为什么那么频繁地更换首相,许多新任领导人上台不久民望就直线下泻的原因。
管治一个国家不简单,如何寻觅一个有能力、有魅力、有识见的人出任领袖更不简单。中国过去推崇禅让政治,至禹而改变。禹不是有私心,而是人民的选择。当时“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孟子•万章上》),这就是人民的选择。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居上位者必须倾听人民的声音。这一点,孟子与当今的民主政治并无二致,理想政治必以民为本,急民之所急。所不同者,是其操作形式,领袖的产生没有经过有效、可靠的选举程序;而在观念上,亦未产生西方近代的人权;政权的合法性仍然归诸天命。这是时代的局限,未可苛求。今天我们有了清晰的选举形式,选举人和被选举人的资格都有了严格规定,但这就绝对公正了吗?世界上许多地区标榜民主选举,不是同样有贿选、舞弊、恐吓等手段发生吗?所以问题不在选举的形式,而在选举的文化、国民的质素。大家是否尊重规则,尊敬对手?不恶意攻击、不罗织罪名、不存心丑化、不玩弄手段,而公平较量,作君子之争?
从这一次新加坡大选,使人欣慰的是:双方都很有风度,当选的工人党代表,亦很谦虚,这是在台湾和香港所看不到的,难怪有人称之为“优质民主”。不过“优质民主”的概念应该有更多的内涵。我研究西方民主已有多年,从古希腊的城邦民主,到近代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到当代美式民主与亚洲邯郸学步的民主,我发觉它已经逐步走向颠倒,亢龙有悔。为什么?因为产生民主的文化底蕴没有了,培养人的正面的价值的教育没有了,民主只是一套寡头的制度。民主要求人人参与,不要放弃自己的权利,但参与者若没有公共目的,没有一个要实现或要奋斗的整体目标与终极理想,便只有现实的社会议题,随眼前利益而转,这必然会造成吵闹和内部消耗。人只有现实地生活,但失去意义,就不能安身立命。这种精神上的虚无,其祸患比什么都大。但现代人或新加坡人,有这样的危机感吗?民主若只提供运作方式,不提供内容,有用吗?
有感于此,我在七、八年前已提出“优质民主”的概念,不只要求选举制度的公平、透明、合理,还要求执政者向全民提供民主教育、道德教育、生命教育、文化教育,以提高选举人和被选举人的素养。只有把人的素养提高,民主的质素才能保证。
通过这次大选,我认为新加坡有此条件。人民行动党虽然受到挫折,但观乎李显龙总理从善如流,立即改组内阁,广听民意,又设立委员会检讨部长薪金,很符合《震卦》“不丧匕鬯”之义。领袖能够临危不乱,便可以“守宗庙社稷”。跟着,我想,政府就要订出改革目标,以符合从《震》到《艮》的创新历程;化古为今,在世界民主政制中,先行一步。
作者为思想文化学者,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