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勿错认人生方向

文章标题：切勿错认人生方向
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1994年2月1日
发表媒体：《法灯》第140期、《法住于世•教应篇》

　　人生有两大方向：一是向外追求满足，一是向上超升成道；前者是拥有，后者是成长。

　　拥有之物，如食物、衣物、知识、友情、爱情、金钱、资产、名声、社会地位等等，无一不是牵动我们内心的原始欲望。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需要这些东西，但就是追求这些东西，而且永不罢休、永无止境，恍如有一股力量推我们前行。庄子所谓芒昧，佛教所谓无明，佛洛依德所谓超我（Super ego），即说明了人生的这种盲目的命运，十分可怕，十分悲哀，文学家如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Hamlet），对此只有寄寓沉重的叹息；宗教家虽有爱，虽有慈悲，但只能为之背负十字架；而哲学家则空言理智，对此根本不能透入，更遑论一般自我尚在迷途的人了。

　　通过“拥有”来衡量自我的存在价值，首先必然落入量化范畴，把拥有之物变成数字，这就形成一客观的价值秩序，使人人共见，于是再形成一抽象的名位，而求自我的扩大。可惜凡以“量”来计算自我价值的人必然再陷没于数字的无限延伸之中，他所拥有的必然远较他所未拥有的为少，刹那的满足将面对更大的不满足。所以以“拥有”为目标者必然追求更多的拥有，最后必在无限化的过程中面对苍穹。人在苍穹中如何能安顿自己？所谓愈得，亦即愈空虚。

　　财富如此，知识亦然。许多人读书，不是为充实自己，而是掌握技能，获得专业资格，以保障生活，甚至提高生活水平。因此知识只是工具，甚至是空谈、争胜的武器，专业资格与高级学位变成外在的荣耀，愈高而愈寒。庄子所谓“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知识向外用，当然无止境；资讯日新月异，人只能作有限的负荷。

　　再看感情，也许有人认为：感情不能量化，有便有，没有便没有；男女间的爱情尤其与物资 条件无关，因此很难计算，也不应计算。这是不了解爱情世界中的价值秩序。为什么在人海中驀然邂逅，只取一人？那是因为在你内心中已有爱情秩序的格局，于是把感情赋予能多少实现你这一格局中的人。由内而外，无异由理想天国至现实人间，其间已广涉无限。所以对爱情愈执著的人愈失望，亦愈动荡，愈有怨怼和别恋的可能。西方谚云：结婚是恋爱的坟墓，中国人亦说：夫妇之道苦，足透此中消息。

　　尤其进者，通过“拥有”来展示自我存在的价值，最后必导致“拥有者”与“被拥有者”的疏离。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被拥有之物只是一定量，如何能满足拥有者内心的无限要求？所以终有一日，弃如敝屣；即使是华厦、美衣、英雄、才子，“赵孟之所贵，赵孟能弃之”。为什么？因为被拥有之物自身无价值，它的价值由拥有者赋予。但拥有者是不是因此便能成为价值的标准呢？亦不然，因为拥有者要把他所拥有之物客观化，以认同一更大的价值标准，使人人钦羡，结果亦必随风而转，只能得一时之流行。这实在有更大的悲哀。如此追求人生的成长，一定错认。

　　人生不是为了“拥有”。凡为我所拥有的亦可以不为我所拥有，此中根本无保证，如果把人生寄托于此，一定不能安身立命。所以人最重要的是成长，否则正如耶稣所说：一个人得着全世界而丧失生命，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什么是成长？成长就是克制我们自己的原始欲望，化解内心的无明，不再向外寻求拥有。我的存在价值不受别人量度，亦不因世间的毁誉而有增减。我并非故意特立独行，否则一味索隐行怪亦会走上魔道，而是我真知生命的方向，并非顺原始欲望而行，亦非依世间标准而求外在的满足。我之为我，有无上庄严，正如耶稣之上十字架，文天祥之撰“正气歌”，佛陀的临入涅槃而说法，都是表明这一心迹，深信其生命已超越个人，超越时势，而与道相契，与真理把臂同行。这时，虽无一切人的当机的回馈，甚至亦无亲爱的人的感情滋润，好像只有自己的声音，而无边寂寞，但其实你已成就最伟大的生命。所谓道成肉身，天人合一，非到此境不能体验，亦不能多说。

　　问题在，成长并不容易。人如何克服其内心的原始欲望？如何超越别人对你的种种要求？如何为你自己的价值秩序定位而又不陷于虚假？极难，极难。而更难的是必须通过实践。孔子说：“克己复礼”，这可能是第一步，我们尚须进至“礼”的内在根据和超越根据才能上与天齐。一切英雄豪杰均不足以语此，唯有贤圣可以践履之，而贤圣千百年只能一遇，则世间光明只能永悬天边，悲夫！

　　不过，历史既有典范，即证明此义不虚。如何透入，端在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