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2013年1月4日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多年前,我曾经为文指出:“历史正给予中国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不只是经济上的,也是政治上的、文化上的。例如民主制度,西方的先行者们已经走入困局,制造了一大堆内部和外部的问题,束手无策,我们还要盲目跟随吗?他们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但我们还有。”(见《中国的民主之路》等文,2004年)
时间过去已经快十年,可惜中国当局仍未彻悟,世人仍未彻悟。中国的现代化之路步履蹒跚,千载一时的机会会很容易错过。
譬如中共这一次十八大代表会议,卸任的胡锦涛主席虽然一再强调“反贪反腐”,说这个问题若搞不好,很可能“亡党亡国”。这句话在十多年前,朱镕基出任总理时已提出过,而且说得慷慨激昂,大有“与贪官偕亡”之慨。结果如何?到朱镕基任满下台,贪风不但未有戢止,反而愈演愈烈。西方的观察家认为:就是因为政权不开放、不能实行民主政制、权力没有制衡、没有普选、人民没有参与、黑箱作业、政府没有认受性,所以必然导致腐败,这是“结构性问题”;要治理,只有采取西方政制。
但中国政府早就表明:我们不会照搬西方的那一套。这一次,胡锦涛也明言:“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那么,走什么路?不回头、不改革,原地踏步,行吗?反映在“反贪反腐”的问题上,虽然知道严重,但却拿不出鲜明的办法,只能重复“加强党内纪律建设”、“坚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依法治国”一类老话。这样在政治改革方面,就不可能有突破,充其量就是多打几个贪污老虎,以显示高层反贪反腐的决心。我所说的“历史良机”,似乎无人觉醒。惜哉!
也许,一个原因是:当今社会有太多人迷信西方价值,把自由、人权、民主,举为最高理念,而不审问这些理念的来龙去脉及其实施条件,结果为势所逼,全世界的政府都不敢异议。另一个原因,是中国政府也认为他们所行的也是民主制度,至少与民主的理念不相违背。早几年胡锦涛也说“权为民所用”,现在新接任主席的习近平也说“权为民所赋”,在表述上和西方民主的“主权在民”几乎无异,所欠的似乎只是操作方式。这说明了民主的确成为政治潮流,没有政府可以抗拒。真民主也好,假民主也好,人人都想戴上这一顶帽子。
民主不是幸福的保障
问题是民主只是一种政制方式,一种产生政府与国家领袖的机制,这和它的施政质素、领袖人品没有必然关系。只要懂得打选战、懂得运用选举谋略,懂得骗取选民信任,陈水扁可以上台,希特勒亦可以上台。到你发现被骗,已经伤痕累累了。西方有西方的问题,中国有中国的问题,连新加坡这样小的国家,也有她自己的问题,怎么能用西式民主来一刀切?(这一点你不能不佩服新加坡人的勇气,就是坚持走自己的路,在民主和社会稳定之间取得平衡。)
我们必须彻底明白:民主只是转换权力的游戏,对防止独裁和以暴力来获取政权的方式,也许有消极作用,但对社会质素、人的道德修养、精神生活的提升并无帮助,反而助长了人的私欲,社会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历史没有进步,反而倒退,倒退到文明社会建立之时。所以关键不在建立机制;机制很有用,但不是建立理想社会、幸福社会的主要条件。更关键的是人,执行机制的人。如果他的心不光明,他的行为自私,多完善的机制也会被他利用,何况民主的直选很容易操纵。人人都以为:民主代表自由、代表公平,其实还包藏私利。在民主的旗帜之下,人人都有权维护自己的私利,最后必然导致利益的争斗。
这和其它什么制度都一样,只要人心不干净,就会尔虞我诈,机制只是工具。所不同者,或者令人忧虑者,是民主还公开维护私利,最后社会上的人一定以利相从,政治变成党派利益的争夺。放眼天下,今天哪个国家、哪个政府不是如此?把私利合理化,把党派利益合理化,受伤害的是整体和下一代。我们发现所有走现代民主之路的国家,与走在半途的发展中的国家,都有同样的苦恼:就是内部矛盾日益深重,社会质素不断下沉。美国如此,日本如此,台湾如此,欧洲如此,难道还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站在历史之前,必须对人类过去的活动有所反省:无论是高举平等的社会主义和强调自由的资本主义,无论是标榜维护人权的民主和法治,也无论是增加生产力、刺激GDP(国内生产总值)上升的科技崇拜和引动人内心欲望、产品不断推陈出新的消费模式,都衍生了大量问题。人再也不能安静地过生活,你被逼投入面对所有人的战斗。霍布士(T.Hobbes)的“自然状态”,不想重见于今日,而且严重百倍。
几百年来(文艺复兴之后),我们经从理性发展、知识发展、技术发展、市场发展,到财富增加、拥有增加、争斗增加、管治条文增加、压力增加、人与人的紧张增加……结果人愈来愈恐惧,人的生命力愈来愈萎缩,愈来愈希望政府救济、人愈来愈看不到自己的前景,更不要说地球饱受伤害。
文明,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人的幸福感,究竟是增加了还是少了?
老实说,幸福是不能以物质、财富来界定的。人是人,不是动物,不能只讲本能欲望的满足。近代文明,就是因为偏向于本能欲望的满足,只重视经济生活,只向外追求拥有,而且贪得无餍,还有把贪婪合理化,视为自己的权利。这样,人焉得不死?顺此而趋,社会焉得不亡?
这是文化病、文明病、价值虚无病,对症下药,必须有新思维、新文化、新观念,乃至新制度。谁能有此超越之思,高端之想?
我曾寄望于中国,因为她经历过最严重的苦难,文化大革命后理应有彻底的反省。大破之后有大立,这才能掌握历史发展的脉动。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则后于资本主义的是什么?后于西方民主的,是什么?
在国际舞台上,中国人常常失去话语权,但中国人若能说出是什么,那就有话语权,并影响世界。
中国的民主之路,便应作如是观。
作者是东亚人文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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