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22, 2012

洗一洗妈妈的手

文章标题:洗一洗妈妈的手
文章作者:
发表日期:2012822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四方八面》

  网上这篇文章,我觉得年轻人都应该好好读一读。

  原文以英文撰写,试译如下:

  一名考取了硕士学位的年轻人,向一家大公司申请一份管理性质的工作。他过关斩将,来到了最后一轮面试。主持面试的,是该公司的总裁,也是最后的决策人。总裁翻看他“战绩辉煌”的履历表,问道:“你求学时,曾得过奖学金吗?”年轻人答:“从来不曾。”总裁又问:“你的学费是由你父亲支付的吗?”年轻人摇头:“父亲在我一岁时便已病逝了,是母亲供我读书的。”总裁追问:“你母亲从事什么行业呢?”年轻人说:“她替人洗衣。”总裁听了这话,要求年轻人摊开双手给他看。那双手,柔滑、白皙、完美。总裁便再问道:“你曾帮忙你母亲洗衣吗?”年轻人飞快答道:“她做事利索,洗衣比我快;再说,她要我专心读书,从来就不肯让我帮忙。”总裁沉吟着说:“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今天回家后,为你母亲洗洗手。明天,再来见我。”

  年轻人觉得这个要求有点突兀,但丝毫不敢轻慢,回家后,立刻打了一盆水,要为母亲洗手。神情诧异的母亲,在把双手伸出来时,百感交集。儿子捧着母亲的手,慢慢、慢慢慢慢地洗,洗着、洗着时,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母亲那双手,枯皱、干裂、有着青青紫紫的挫伤。在泪光里,他幡然醒悟,是这样一双挫伤满布的手,为他“洗”出了他的大学文凭,以及他美好的未来。过后,他一言不发地帮母亲把一大盆衣服洗干净了。当晚,母子交心,倾谈良久。

  次日,他去见总裁,谈及为母亲洗手的经过时,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在眼眶打转。总裁要他坦述心中感受,他抽丝剥茧地陈述:“首先,接触母亲的手,我知道了感恩;是母亲的辛劳,造就了今日的我。其次,和母亲一起洗衣,我深切明白了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其实是很辛苦的。再次,和母亲长谈,我强烈地感受到家庭成员间关系密切的重要性。”总裁颔首,缓缓说道:“我想要雇用的经理,是一个能够感念他人付出的人,是一个能够明白他人成事艰辛的人,也是一个不把赚钱当作唯一目标的人。”顿了顿,他说:“你被录用了。”

  年轻人受雇之后,在工作上倾尽全力,鼓励团队精神,与大家同甘共苦。他赢得了下属的敬重与爱戴,公司业务突飞猛进。

  这则短文里的母亲,和天下疼爱孩子的父母一样,有个通病——他们常常让孩子戴着保护主义的盔甲成长,生活的苦茶,他们自己独喝;生活的蜜糖,他们让孩子独舔。孩子躲在大伞下的温煦里,只感受到艳阳的可爱而不知道烈日的猖獗;更可悲的是,他完全看不到撑伞人的苦心、更感受不到在伞外被暴雨淋湿的苦况。他幸福地成长,长成了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价值观和生活观都有着严重的偏差。遗憾的是,他行为的病源,恰恰来自疼爱他的父母。

  亲爱的爸爸和妈妈啊,在必要时,为孩子准备一把伞,但是,不要做他永远的撑伞人。偶尔,让他被烈日炙炙、让他为暴雨淋淋,让他明白蜜糖和黄连是生活的两种滋味。

  更重要的是,在成长的过程里,一定要他也为别人撑撑伞,这样他才会清楚地知道,伞下的那一片阴凉和安适,是有人刻意经营的。

Tuesday, August 21, 2012

木碗 一则警世的孝道故事

文章标题:木碗 一则警世的孝道故事
文章作者:周全生
发表日期:2012820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据《联合早报》在815日转载来自北京的一则新闻称:中国为了与时并进,发表了一则新版的“二十四孝”行动标准,与传统的“二十四孝”相比,新版的“二十四孝”不但通俗易懂也注入了不少的现代观念,它具体地突出儿女对年老父母的心理要求和身体健康的照顾是他们责无旁贷的义务与责任。虽然有些网民批判这一举“是(中国政府)为自己在社会管理方面的失职寻找代罪羔羊”,但无论如何,政府能亲力亲为地催促儿女要对父母尽人子的孝道总归不是件坏事,毕竟这是秉承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优良传统,我们是应该给予正面的认同和支持的。

  新版二十四孝的标准中就有一条是“亲自给父母做饭”。这让我想起一个或许是老掉牙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妻对年老的父亲因年迈的关系造成他在进食方面的邋遢相感到厌恶和不耐烦,而不让老人家同桌吃饭,最终因恐年幼的儿子有样学样而恢复对老爸的孝道。故事的内容如下:

  话说有一家庭原本是三代同桌用餐,但身为祖父的老人家那颤抖的双手加上眼力不佳,在用餐时,不时出现让食物从汤匙中掉落到地上或把杯中饮料溅溢出而弄湿了桌布的事。老人家这种邋遢的饮食行为,久而久之,让儿子和儿媳妇感到非常的不耐烦。

  于是身为人夫的儿子便对妻子说;“我受够了老爸这种不卫生和邋遢的吃相,我们必须要想个办法来解决它。”于是他俩经过一番考量后,便在餐厅角落头另设一张小桌子,从此,当家庭其他成员在同桌用餐时,老祖父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小桌上啜着饭。

  又由于老祖父时不时就把碗碟打破,父妻俩便以木碗代替瓷器来给老人家盛饭菜。每当家人瞄向老人时,老人家的眼角常挂着泪水,一副孤苦无助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引起这对夫妻的怜悯之心,反倒在他把食物或餐具弄掉在地上时,加以严厉的苛责。

  这一切都让他们那4岁的孩子静静地看在眼里。一天晚餐前的傍晚,为人父者发现孩子在地上在把弄着几块木料时,便很亲切地问道,“孩子你在做什么?”,孩子也用同样亲切的口吻回应说:“哦,我在制作一个木碗,当我长大后,便用它来给你和妈妈盛饭用。”说完后,那4岁的孩子脸带笑容地继续做他的手工。

  孩子的这番话对他的父母无疑是当头一棒,让他们说不出话来,眼泪跟着落在他们的脸颊上,虽然夫妻俩人相对无言,却是心灵相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那天傍晚,父妻俩温柔体贴地牵着老爸的手,一同把他老人家带回到家庭的餐桌上。

  从此,老人家就每天都在那张家庭餐桌上与家人一齐用餐。而这对夫妻也就不再在乎老人家把餐具弄掉了或把水杯打翻沾污了餐桌布这回事。

  这则故事虽属老生常谈,但它仍然有一种警世效果,那就是为人儿女者对父母的行为对他们的下一代是一种“身教”,否则他们的下一代就会“有样学样”,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将这句话稍加修改成:父在做,儿在看就相当贴切了。

  因此,它对当着孩子面前对父母行不孝行为者是一种醍醐灌顶的作用。不知尽孝的儿女们不妨读一读这则故事,提醒自己。

新加坡社会需要推广孝道

文章标题:新加坡社会需要推广孝道
文章作者:郭文龙
发表日期:2012126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南洋孔教会于17日举办的“黄国量全国优秀小学生奖学金暨孝道征文比赛颁奖典礼”,让历时半年的孝道征文比赛落下了帷幕。当天有6位孝道征文的获奖者代表上台分享了他们对孝道的感悟。

  看看我们的周围以及媒体的报道,不难发现,当今社会亲情观念逐渐淡薄,家庭问题增多,父子反目、母女、兄弟之间因钱财闹上公堂的事情时有发生。且不提《左传》所说的“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甚至连赡养父母都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大问题。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非常复杂,大致可以整理成如下几点:

  一、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的变迁和人口结构的变化,大家庭逐渐解体,家庭凝聚力瓦解。小家庭里父母忙于工作,把教养子女的责任交给女佣、托儿所。被女佣带大的子女和父母的关系是很淡薄和疏远的;父母由于觉得亏欠往往就利用物质来满足孩子。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子女很难对父母产生敬爱和孝顺的感情。

  二、语言的变迁和文化价值观的断层。家庭主要用语的变化让一些父母、祖父母和子女的沟通产生障碍。三十年前,家庭主要用语从方言变成华语,祖辈要重新学习华语和孙辈沟通;近年来家庭主要用语从华语变成英语,祖辈又要学习英文和孙辈沟通,造成沟通的困难。祖孙三代中,现代父母一般都要出外工作,孙辈与祖辈的日常接触就增多了。本应从祖父母身上学到更多的传统价值观与待人处事之道,但在语言断层的情况下,孙辈从祖辈身上可以学到的东西也相应的减少。

“养儿防老”变“养儿烦恼”

  三、社会竞争激烈。商业社会将许多传统有益的价值观给功利化了,道德底线不断降低;人际关系充满利益的交换,对我有利的事我才去做。很多人把养育子女当成无利可图的负担,“养儿防老”变成“养儿烦恼”,认为最不能回本的投资就是养育孩子。同样,子女也把奉养父母当作一种精神上、金钱上的负担,亲情瓦解,人情冷漠,人人都斤斤计较,追求自己的享乐,不愿意为亲情和家庭做无私的付出。

  《赡养父母法令》的用意原是好的,希望能让无法自给的父母通过法律要求子女赡养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中的选择。法令的实施除了能减少子女弃养老人的现象,也希望让子女认识到奉养父母是子女不可推脱的责任。但在实行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因此陈振泉高级政务次长在20101124日的国会演讲中提到,《赡养父母法令》还有不足的地方需要加以修改。今后,追讨赡养费的父母将被转介给赡养父母总监,简化法律程序,先接受调解;缓和上庭引起的紧张关系,以免导致亲情的丧失。陈振泉在当天的国会演讲中也提到,法律只能起到一定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要加强教育;希望民间团体如南洋孔教会,可以考虑主办孝道奖,以达到弘扬孝道行为的目的。这番话切中了问题的根本,诚如孟子所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单只通过法律手段来强制人的行为,是不足以让子女油然生起孝心的。

无孝心的“孝行”毫无意义

  其实,弘扬孝道正是南洋孔教会一直坚持努力的工作。《大学》说:“家齐而后国治。”只有凭借温馨的家庭才能建立起和谐优雅的社会。如果子女不孝,让父母去法庭控告,子女在心不甘、情不愿之下奉养父母,仍然不算实现孝道的精神。若子女的态度恶劣,父母拿着这些钱买一碗饭吃,也会一边吞咽一边流眼泪。所以法律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论语》里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可见,缺乏内心的诚敬,空有外在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

  父母慈爱子女、子女孝敬父母是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责任。每个人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感恩天地,感恩父母,感恩所有帮助过、关心过自己的人。中国早在汉代,就提倡“以孝治国”的理念;就是因为意识到,一个不懂感恩和不愿孝顺父母的人不可能鞠躬尽瘁在社会上为公众的利益而付出。故此,推广孝道在当今社会,就显得特别的迫切和重要。南洋孔教会自去年开始,筹划和主办了系列孝道活动,包括:中华孝道论坛、孝道征文比赛;接下来还要举办中学生孝道文艺营、孝道文艺演出。此系列孝道活动邀请到傅海燕高级政务部长、陈振泉高级政务次长和谢健平副国会议长担任名誉顾问。

  南洋孔教会今年将会举办孝道奖,表彰能孝敬祖父母,父母和长辈的子女,以树立社会典范;通过这些真实感人的孝道事迹,以感动人心,唤醒良知;进而整理成现代版之“二十四孝”故事。还可将这些故事改编成剧本演出及发展成为学校的教材,相信对我们的下一代将能起到良好的教育作用。

  去年王瑞杰教育部长上任后,就提出重视价值观教育的政策理念,可说是来得及时和正确的。我们乐观的期待,在政府的大力推动和全体热心人士的参与下,我国社会将能掀起一股弘扬孝道精神的热潮!

作者是南洋孔教会、喜耀文化学会会长

Monday, August 20, 2012

知识分子的蓝图与批判

文章标题:知识分子的蓝图与批判
文章作者:包淳亮
发表日期:2012820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被视为江泽民心腹、协助提出“三个代表”的著名学者刘吉,7月在天大研究院的天大报告发表了一篇文章《未来十年的中国与世界》。文章内容堪称未来10年的中国改革路径图,值得关注。

  刘吉认为,中国的未来要避免四种错误路径,首先要避免如同美国以霸权图垄断之利、以至于骑虎难下;其次要避免落入欧洲福利国家以债务买稳定的圈套;其三勿奢望可如日本一般寄人篱下、对美依赖,以致失去能动性;其四要避免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在提出四个避免后,刘吉提出四大改革,其一是改革经济体制,其二是改革上层建筑,其三是改革政治体制,其四是公正解决分配问题。政治体制改革部分,刘吉强调四个层次,其一是一般的改良主义,其二是政企分开、中央地方分权,其三是党内民主,其四是社会民主。党内民主的急中之急,则是党委集体领导法制化,为此得推动学习议事规则。

  在推动社会民主上,刘吉强调民主的三要素、二条件及一保证,三要素即充分的言论自由、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尊重少数,而参与民主的群体必须具有的两项基本条件是:大致相同的素质与能够获得有关决策的讯息,这些都有赖于相应的法律保证。至于中国民主的将来,则未必是多党自由竞选,而不无可能在电子民主的条件下,实现“政党的消亡”。

  刘吉认为,如果中国继续韜光养晦、埋头苦干,维持和平的世界秩序,未来现代化的14亿中国人,将与已经现代化的15亿人一般享受文明的成果。刘吉两次以较长篇幅,指摘了一些“公共知识分子”“为民请愿”,使经济发展优先转变为以解决社会矛盾优先,使平均主义的公平、共享成为主流社会意识的危险,似乎认为这是中国发展前景的一大隐忧。

  刘吉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公共知识分子的价值理性内涵不同于政治家,后者以国家远景为念,前者则“我自一口真气足”,以所受无上命令的道德关怀为起点。道德关怀碰上结构限制,就一心想打破之,但结构限制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客观的经济、物质生产力的问题,公共知识分子却往往无视于此。倘若政府也变成道德家,并推动不利于生产的政策,则国家确实较易于沦入中等收入陷阱。

  台湾在第一次政党轮替之前,在野的党派经常声称,只要能够避免政府的浪费与贪腐,就会有足够的财政盈余支持福利政策或其他重分配。结果福利政策推动了,各种“补偿”与税收减免推动了,但所谓的浪费贪腐问题反而逐渐无人闻问,财政问题愈来愈严重。蒋经国去世时,成长动力强劲的经济与尚有盈余的政府,数年之间变成停滞与负债数兆。

  促成停滞的一大原因,是台湾主流公共知识分子对于结构限制未能理智地加以掌握,而自溺于道德的自矜自满。这些自矜自满的重大表征之一,是对于中国大陆“不民主”的讥评,并以此为由抵制两岸关系的发展;虽然理智认识到两岸关系是台湾当前政经所需的客观现实,却不能自己地对其加以蔑视。

  对一些人来说,刘吉未必算得上公共知识分子,且他提出的民主路径偏离西方的脉络,似乎过于保守。不过未来10年极可能是中国与世界具有关键性的10年,而就把握本国的发展现状、洞悉本国的可能发展路径、提出可行的发展前景来说,刘吉堪称完成了一项佳作。

  相反的,台湾的一些知识界人物,在过去20余年间对中国大陆与两岸关系的判断,严重偏离现实,带领台湾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却鲜少对此有所自省,以至于被新兴的资产阶级唾弃。资产阶级对于知识阶层的唾弃固然粗鄙,其情却可悯。

作者是(台北)中国科技大学助理教授

未来十年的中国与世界

文章标题:未来十年的中国与世界
文章作者:刘吉
发表日期:2012820
发表媒体:《天大研究院·天大报告》

一、两难的世界

我们正处在一个艰难的世界,而且是越来越严峻的两难的世界。

从全球讲,大多数人口仍处在贫困与愚昧之中,迫切要求和平发展,要求尽快实现工业化(现代化),另方面不足十五亿人口享受现代文明的先进发达国家已经进入科业化(知识化)时代,在他们几百年工业化进程中对全球资源、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现在强烈要求高标准的生态环境保护。这就是一个全球两难问题。经济全球化是二十一世纪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但是全球化也是“双面刃”:不参与全球化,就会被边缘化,不能分享经济全球化的巨大效益,失去和平发展的历史机遇;参与全球化,面对先进发达国家在资本、科技、人才、管理以及国际游戏规则等巨大优势,在竞争中“优胜劣汰”,世界更加两级分化。这又是一个全球两难问题。

除了种种全球化两难外,不同国家还有着各自不同的两难。

1.美国

美国是当代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成为富有的经济发达国家,当然有其自然的、历史的、制度的各种原因,此处不作分析,但成为超级大国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利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红利”和战后冷战的形势,建立起两个霸权:(1) 军事霸权:包括核武器在内的先进军事装备,以及高于世界军费总和的天文数字的军费开支,保持着强大军事威慑力量和霸权;(2) 金融霸权:先是布雷顿森林条约确定美元唯一地与黄金等价的地位,使美元成为唯一的国际货币,继而当国际美元保有量超过其黄金兑换能力时,1973年又单方面霸道地宣布美元与金本位脱钩,从而美国更可以无限制地印发美钞,美国既不必兑换黄金硬通货,又不会通货膨胀,而让全世界为她承担了通胀风险。正是这两个霸权,美国从全世界廉价地掠夺了她发展需要的八十种战略资源的七十九种,如美国消费世界石油的26%之巨;美国许多产品曾经垄断世界市场,如汽车曾达60%-80%,从而取得了超额的霸权垄断利润。正是这样造就美国超级繁荣的社会、超前消费的生活方式和超高规模的赤字预算如此“三超”水平。然而,随着冷战结束,世界进入和平发展的历史进程,不仅欧、日经济复兴,而且先有亚洲几小龙几小虎、后有中国改革开放、今日有金砖五国,发展中国家经济崛起。从而使美国经济垄断丧失,从当年巨大债权国沦为巨大债务国境况!诚然美国仍是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然而,以上种种,特别这次美国经济危机揭示了美国结构性的“两难”难题:如果停止搞霸权主义,就无法获得巨额的世界资源和“霸权利润”,也就无法维持美国“三超”的高水平生活方式,国内矛盾必将立即尖锐化,失去稳定和繁荣;如果继续搞霸权主义,违反世界和平发展的历史潮流,必将受到越来越多的国家日益强烈的反对和孤立,“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美国难题给中国的教益是:决不可搞霸权,霸权时代已经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2.欧洲

近代以来,欧洲一直引领人类前进。欧洲的繁荣虽然有着血腥的炮舰殖民掠夺的历史,它毕竟是工业革命和工业社会的发源地。欧洲还是近代文明包括人文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的发源地,特别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后两种渊源于马克思主义的思潮都有着飞跃的发展。在西欧、北欧,工人运动高涨,取得完全的选举权,从而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不断执政,甚至长期执政(如瑞典),加上科学技术革命和先进生产力的发展,从而,社会主义因素不可抗拒地在资本主义社会母体内诞生并不断增长。时至今日,在欧洲按照马克思主义当年定义的资本主义,实际上如马克思主义的预言正在或已经消亡,德国自称社会市场经济,法国自称混合经济,特别北欧可以说已是“北欧特色的社会主义”了。欧洲本可以也应该继续引领人类前进,但是债务危机打破了人们的迷梦!债务危机揭示了欧洲结构性的“两难”问题。欧洲首创社会劳动保障,依法保障劳动者利益这无疑是人类历史性的进步,可是欧洲更超越一步,从泛化人文主义的“人权”理念出发,认为只要是人,都应有权共享人类创造的文明和财富,从而提出社会福利理念并演化为福利社会的理想。加上资本主义多党(两党)竞选的议会民主机制,争相许诺选民的社会福利,越来越抬高社会福利水平。当代欧洲各国已经出现了一个人什么事都不干每月都可以获得1,000欧元或更多福利的现象。这样越来越高的福利,已经超过了社会生产力创造的价值,只能靠发行越来越多的国债来弥补,以致达到今日无力偿还的地步,债务引发的经济危机就是不可避免了。另外,这样高额的社会福利必然造就懒汉,今日各国都有约10%的人一辈子不劳而获,他们实际上是剥削者,严重地束缚了欧洲社会生产力发展和经济进一步增长。占人口10%的劳动岗位没人干,必然引入外来移民,特别是伊斯兰文化的移民难以融入欧洲社会,其第二、三代移民又享受欧洲民主和福利,于是移民冲突和极右翼崛起也日益成为欧洲越来越严重的社会问题了。总之,欧洲面临结构性的“两难”:不改变当今如此高额社会福利,就无法解决越来越严重的债务危机和移民冲突问题;可是要改变高额社会福利和移民状况又谈何容易,劳动者(特别弱势劳动者)已经获得的既得利益是不可侵犯的,谁侵犯谁就失去选票而无法执政,乃至引发社会动乱。

欧洲难题给中国的教益是:要不断健全和提高劳动者的社会保障,千万不能搞全民的社会福利和福利社会。

3.日本

日本是一个自然资源贫困的岛国,1868年明治维新后提出“脱亚入欧”战略。一方面学习西方发展资本主义,另方面是尾随西方列强,在亚洲称霸。首先侵占朝鲜半岛,1895年甲午战争打败中国,中国人每人半两白银的赔款,完成了她工业化的原始资本积累。沿着军国主义道路,与德意结盟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侵略中国和东南亚各国,又发动珍珠港事件侵犯美国,终于以彻底失败画了一个历史句号。二次世界大战后,虽然立下一部“和平宪法”,但在美国冷战的军事保护下,军国主义没有彻底清算,相反利用朝鲜战争和战后广大殖民地争取民族独立战争的机遇,依靠工业化的底子和国际廉价资源,完成了“贸易立国”、“技术立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大国,“日本可以说不了”,又在重温亚洲霸权旧梦。但是世界进入和平发展时代,特别是又触动世界霸主美国的利益,结果在世界人民反对下,特别是在美国政治、经济和军事打压下,签订“广场协议”,日本经济陷入20多年长期低迷而难以自拔。今日朝鲜半岛和中国已非当日衰弱的封建王朝,东南亚新兴独立国家也今非昔比,虽然日本有一股军国主义势力总在蠢蠢欲动,但想走战前军国主义道路摆脱经济低迷断无可能。由于在高新技术上竞争不过欧美,在一般技术和产品上又碰到亚洲和世界新兴国家的强大竞争,日本再走战后靠美国军事战略庇护和廉价世界资源道路实现新的高速发展也不可能了。

当今日本是真正地碰到历史性难题。日本面对了两难选择:继续“脱亚入欧”的地区霸权老路已到山穷水尽,不论是复兴军国主义,还是依赖美国和平取得经济霸权都走不通;彻底以平等一员回归亚洲,共建共赢的亚洲共同体,就要彻底清算军国主义以获得亚洲人民信任,就要彻底抛弃几百年“脱亚入欧”形成的种种历史负担(包括社会心理负担),就要彻底摆脱追随美国霸主,摆脱美国控制,这又谈何容易?

日本难题给中国的教益是:绝不能依附美国霸主,也永远不做地区霸主,融入世界首先融入亚洲,与亚洲各国平等合作共同发展。

4.发展中国家

拉美发展导致出现“拉美陷阱”这样一个经济学术语。亚洲发展又出了个“中等收入陷阱”,实际上都是当代后现代化国家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发展中一个两难陷阱。

拉美由于未直接受到二次大战的破坏,一直是美国后院按自由主义经济理论和制度发展,战后拉美国家经济状况是令人瞩目的,像阿根廷当年人均GDP已达7,000美元,居世界第六位。战后世界总形势是工人运动和民族独立运动崛起,又是西方自由选举民主制度大发展,于是左翼政党上台,左翼基本政策是:反美的民族主义,批判自由主义经济,实行国有化;给工人农民广大草根劳动者更高收入和更多的社会福利。于是外国资本(外企)和私有资本(私企)外逃,经济发展停顿乃至倒退,而劳动者超前获得超出其劳动价值的收入又造成通胀,结果陷入滞胀,经济和人民生活水平均下降,加上左翼领导人多出身底层,一旦掌权贪污腐败丑闻不断等等,于是左翼政党下台。右翼政党重新上台后实行新自由主义政策,重新引入外资,进行非国有化,发展私有经济等等,经济上去了,人民生活也改善了,但同时贫富差距拉大,失业率增加等等,右翼政党再次竞选失败,左翼政党重新上台……如此左右折腾,人均GDP增长缓慢,甚至停顿下降,形成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一个“陷阱”。在亚洲新兴发展国家也不同程度下出现这个问题,被称为“中等收入陷阱”。国家要得到发展,人类实践证明市场经济最有效,同时人们收入差距也拉大。当生活处于不得温饱阶段人们拼命努力改变自己和家庭的状况,无暇旁顾,拼搏成为社会主流意识。而当人们获得中等收入水平时,吃饱了,穿暖了,也有些文化了,在一个农民占人口大多数的国家,工人也多是刚从农村流入城市的一、二代农民工。许多知识分子也刚从农民中诞生。总之,工业化未完成还是农业社会主导的国家,发展到中等收入,占人口大多数的工农草根劳动者开始对分配差距敏感了,而长期农业社会封建“士大夫”传统,也使某些“公共知识分子”愤起“为民请愿”,从而使经济发展优先变成尽力解决社会矛盾了,平均主义的“公平”、“共享”成为社会主流意识。

于是,一方面,要按照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实行工业化,要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发展经济,就必须承受相当长时期分配差距拉大的阵痛,而这在当代发展中国家,农民还占人口大多数,农业还未被市场经济改造,发展与分配的矛盾是难以闯过的关口;另方面,在蛋糕尚未做到足够大,就把分蛋糕当作社会主题,必然是农业社会的反市场经济和平均主义分配思想占得上风,一个好端端的蓬勃发展的经济就不可避免地停滞下来。这就是“中等收入陷阱”的两难。

发展中国家的“拉美陷阱”、“中等收入陷阱”对中国的教益是:中国必须坚定地进行市场经济改革,避开或超越“中等收入陷阱”。

综上所述,两难的世界都是结构性的两难,不是短时期和一般政策可以解决的,全世界都要进行根本性改革。两难世界同时也必须是大改革的世界。


二、中国向何处去

未来十年中国怎么办?除了要吸取上述世界各国两难的教益外,最重要的还是按邓小平教导:一切从中国实际(国情)出发。世界先进发达国家都面对结构性两难问题,不正是中国快速发展的历史性机遇吗?邓小平曾反复地告诫我们:“要抓住历史机遇”,“千万不要错过历史机遇”,遗憾的是中国是个发展资源不足又发展极不平衡的大国;中国虽不是超级大国也永远不做超级大国,但14亿人口却是世界最大的超级社会,各种社会问题都是人类史无前例的;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世界上最发达的农耕生产力造就了几千年最发达完善的封建主义社会,封建政治和文化等历史负担沉重;中国虽然有上百年工业化历程,特别是邓小平开拓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工业化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至今中国农业人口仍在60%以上,农业仍在小农自然经济的窠臼之中,尚未实现社会化大生产的市场经济改造,中国工业化还没有走完一半历程。根据2008年世界银行分类,中等收入国家年人均GDP976-11,906美元,中国现在年人均GDP 5,000美元左右,处在中等收入国家中间偏下。凡此种种,中国正面对日益严峻的“中等收入陷阱”。中国如何避开或走出“中等收入陷阱”,是未来十年的根本使命。

1.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进行到底

邓小平开创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彻底改变了前苏联到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观。“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防止两极分化,最后达到共同富裕。”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是第一位的,是硬道理。全民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不再是社会主义基本特征。真正的社会主义必须建立在多种经济成份共同发展的发达的市场经济基础之上。

经过三十多年改革开放,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基本建立,大大解放了生产力,中国经济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成为“世界工厂”,在引领世界经济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为目标的改革开放还远未完成。从内容领域讲,还有国有企业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农业体制改革等等,尽管不断受到市场巨大冲击,但作为根本性体制变革还刚起步,甚至尚未起步。同时,从市场质量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运行准则是“社会需求、等价交换、自由竞争、法制公正、宏观调控、优胜劣汰、化劣为优”,相应的运行机制尚未完善,特别健全相应法制保证更是薄弱。市场经济是法制经济,法制薄弱,从立法不足到执法不严,正是今日中国市场秩序混乱之源。因此,必须以邓小平那样巨大的理论勇气和革命胆略,进一步解放思想,彻底摆脱封建农业社会小生产意识,把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开放进行到底。改革开放是中国解放生产力、发展先进生产力的基本动力。“三个有利于”,即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增长,有利于国家实力的增强,有利于人民生活的提高,是党和国家一切方针政策的依据和检验准绳。离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开放,发展方式和生产结构转型都是空谈,中国经济必将停滞乃至下降,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就会错失历史机遇。

2.一切上层建筑都必须随之相应改革

随着经济基础发生根本性改革,政治、文化等一切上层建筑都必须相应的改革。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条基本原理。上层建筑不改革或改革滞后,必将阻碍经济体制进一步改革和完善,甚至已有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还会丧失。邓小平提出的中国社会主义改革是一个全面性的社会改革,他称之为“第二次革命”。如果说毛泽东领导了第一次以夺取政权为目标的“政治革命”取得胜利,中国人民站起来了,那么邓小平开创以中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为旗帜的“第二次革命”是一场更加伟大更加艰巨也更为复杂的“社会革命”,它是中华民族复兴和富强之本。三十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历程,使我们深刻而痛彻地体验了“第二次革命”的艰巨性和复杂性。一切旧的上层建筑决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用各种形式反抗和阻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甚至打着深化改革的口号恢复它们在改革中“失去的天堂”。因此,今后十年必须鲜明地提出中国社会主义改革继续以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为先导,同时一切上层建筑都必须随之相应改革;既是相应,上层建筑改革必须以巩固、完善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经济基础为目标、为检验准绳。

举一个例子。既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运行基本准则已如前述是“社会需求、等价交换、自由竞争、法制公正、宏观调控、优胜劣汰、化劣为优”七大准则,那么,除了用相应法制建设来保证外,还要求并必然导致服务、自由、竞争、开拓、创新、法制、公正、诚信、合作、学习、崇尚科学、崇尚人才、崇尚强者和成功者等等,以至民主、人权、稳定等一系列价值观和社会道德。今日中国社会上之所以有“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哀叹,正是因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七大运行准则的新秩序尚未完善,建立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基础上的这些新文化新道德更没有得到充份认可与宣扬,而那些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文化和道德还在顽抗、哀鸣乃至打着市场名义张扬(如拜金主义)。他们还制造一种道貌岸然的理论,即所谓“经济可以市场,社会绝不可市场”。这是完全违反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论,试问与经济基础对立的社会除了混乱还能是什么?

3.政治体制改革四层次

政治体制是首要的上层建筑,及时相应改革尤其重要。同时,它的改革又是一个极为复杂和敏感问题,必须高度审慎推进。

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体制的改革一直在推进着。今日中国人民所享有的自由和民主都是空前的。否认这一点,不仅不符合事实,也无法正确解释中国经济和平发展与崛起。今日中国人民可以自由出国走向世界,只要那个国家接受;近代以来包括当代的世界名著均在中国翻译出版,广泛畅销,这恐怕在美国也未做到;言论自由更可从盛名全球的“北京出租汽车司机”、世界第一的网民自由言论,到最近马立诚先生专著《当今中国八大社会思潮》,也是许多国家无法攀比的。

当然,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仍然任重道远,旧的体制仍然在阻碍着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今后十年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有如下四个层次选择:

1)针对现实中不良政治制度与现象对症下药。就像当年著名的《英国病》一样,中国也有自己的“中国病”。如果有心人认真研究罗列起来恐怕可以数以百计。例如跑官卖官的吏治腐败;各级政府和官员说假话做假事,所谓“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人民代表不与自己选区的选民见面和汇报工作等等。如果能够选择危害巨大的,采取切实措施,每年有效改正十项,十年积累下来,其政治效能也是十分可观的。

当然,解决“中国病”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必须有像当年英国号称“铁女人”的撒切尔夫人那样的强人意志与手段。

2)行政体制改革。当中国从奴隶社会转化为封建社会时,经历了几百年的春秋战国大动乱。生产力从青铜器时代发展到铁器时代,生产关系从奴隶排耕,经“井田制”到地主农民之间的“租田制”,与此相应,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进行了一次根本性行政体制改革,即从夏商周的分封制变革为中央集权郡县制。中央集权郡县制与小农生产的自然经济相适应,有效地巩固并完善了“租田制”小农经济体制,建立起举世无双的高度发达的封建社会,长达二千年。近代以来,中国经济和社会虽然发生了巨大的深刻变化,特别是毛泽东领导中国革命消灭了地主阶级,废除了地主剥削农民的“租田制”,建立起许多大工业基础;特别是邓小平开创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先进的城市已经是高度分工协作的社会化大生产和市场经济,二亿农民进城务工开拓了小农经济消亡的历史进程,然而,中国的行政体制基本上还是“中央集权郡县制”,政府作为“父母官”统管至上,多级政府层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种行政管理体制与社会化大生产的市场经济完全不适应,形成越来越多尖锐的矛盾和对立,阻碍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巩固和完善。必须进行根本性的改革,建立起与社会化大生产的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政府三级分工协同制。

这种崭新的行政体制包括:

——政企分开,政府不参与微观经济活动,企业成为市场经济自由驰骋的主体;

——中央政府主管政治,确保国家领土完整统一和社会稳定(包括宏观经济调控),以及外交合作等;

——地方政府重在建设基础设施和科学文化教育,以创造经济发展良好的条件;

——基层政府直接面对人民,重在社会保障和社区建设,提高人民生活质量。

如果政府三级分工协同制改革成功,就从根本上巩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完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的构架,其伟大的历史意义绝不低于秦始皇当年创新中央集权郡县制,功彪史册!

3)党内民主建设。中国共产党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体制的核心和重大特色,改革党的执政方式,以加强和提高共产党的执政水平和能力,自然也成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不可分割的和最重要的一环。中国共产党必须与时俱进,不断改造自己,永远站在时代的前列,才能担负起领导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

“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是全新的党建理论,是中国共产党改革的根本指针。中国共产党改革的当务之急是吸取近代以来人类民主实践的经验,实行和完善党内民主。

党内民主建设是一个从提高党员和干部素质以及完善党纪党规开始的系统工程。鉴于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中民主集中制累遭践踏和破坏的教训,党内民主建设急中之急是党委集体领导法制化。集体领导不应只是口号,必须有明确而详尽的组织和行为规则。例如借鉴权威的《罗伯特会议规则》制定《党委议事和决策规则》,以防止党委书记一言堂,乃至个人崇拜独裁;以保证党的决策正确,不犯大的错误,有效领导中华民族在二十一世纪实现伟大复兴。一个不民主的执政党必然成为时代民主潮流的对立面;党不民主而发展社会民主必不可免地冲击党的执政地位,必然造成党与社会的巨大冲突。一个充分民主的共产党必将引领中国建设起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社会。

4)社会民主。社会民主就是在全国全民范围内实现普遍的全民民主。这是当代中国承受国内外舆论最大的政治压力。这里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民主?民主就是人民当家作主,这无疑是一个崇高的目标。问题是14亿人民如何当家作主?这就要有一个系统的严谨的科学准则和科学程序来实现,保证作出真正符合人民利益的决策,以推动社会进步。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主是正确决策的手段。

民主有三要素。第一,充分的言论自由。它包括:每个人都有充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和平台;每个人都充分尊重别人发表意见的权利,“我可以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必须捍卫你发表意见的权利”;充分自由的讨论乃至争论,从而全方位揭示事物的矛盾,使大家认识全面;各种意见发表了,理由讲清楚了,讨论就应该终止,相同意见和理由不应重复,以免以势压人和无休止的争论下去;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精神,不应为个人利益和门派之见所左右,更不应形成派系对立。所以,充分言论自由就是不容易的事。第二,少数服从多数。包括最低限度的行动上服从,不可一成少数就上街闹事,搞街头政治;心理上服从,不阳奉阴违,只有大家都贯彻多数人作出的决定,这个决定正确与否才可得到真正的实践检验;少数派有责任监督多数人是否真正执行决议,而不是口是心非或政治作秀等等。第三,多数尊重少数。少数人对正确决定也作了巨大贡献,兼听则明,值得尊重;有时真理是在少数人手中,如果实践检验多数人意见是错误的,少数人意见正是纠正错误的现成成果;如果不尊重少数人意见,甚至打击少数人,那么民主仅此一次,而不可持续了。三要素缺一不成其为民主。三要素都充分正确实现实属不易。

民主有二个条件。要实现民主三要素,参与民主的群体至少必须具有二个基本条件,一是大致相同的素质,包括选择能力、守法精神以及相互宽容和尊重的胸怀等;二是能够获得对称的有关决策的共同信息。

民主还必须有一个保证,即完善的相应法律保证,并有相应的独立的法治机构依法严惩一切破坏民主的行为。

只有全面实现民主的三要素、二条件和一保证,才是真正完全意义上的民主。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尚未有真正的完全意义上的民主。西方先进国家几百年的民主实践,虽然不断改进积累了丰富经验,但是从未摆脱过形形色色“阶级民主”、“金元民主”、“黑道民主”、“家族民主”以及“竞选作秀”等阴影。当年华盛顿、杰弗逊时代,美国妇女没有选举权,因为妇女不懂政治;黑人没有选举权,因为是奴隶;即使白人男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财产,也没有选举权,因为没财产的亡命之徒要胡来的;没有中学以上文化没选举权,因为没有选择能力,还有宗教、居住时间等限制,最后只有7%的人有选举权,是真正的民主吗?妇女到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有选举权,黑人选举权直到1965年才最后解决。即使现在实行了“全民自由选举”,当代西方民主投票率越来越低,甚至低于50%-40%,这已不是民主的“弃权”,而是广大人民对这种民主制度的厌弃。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得票率超过50%,当选执政者也只是25%以下人民意愿的代表,这就从根本上破坏了上述民主必须“少数服从多数”这一基本要素,何谈真正民主?

新的科技革命造就网络社会和微博的出现,更敲响了多党政治的丧钟。任何个人都可以通过微博、网络发表自己的政纲,在一夜之间获得数以千万、亿万人民的支持。这种“电子民主”是人类伟大的历史性进步,将是二十一世纪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同时也是对现有政党存在合理性的根本性挑战,或者更根本地讲是对传统民主致命的一击。网络极容易地实现了全民得到共同的对称的信息这一民主条件,但如果网民不具备较高的素质,就容易被舆论煽情左右,被野心家操纵,乃至成为重复古希腊民主蜕变的“多数人的暴政”。所有这些表明,中国的社会民主不必去赶西方多党自由竞选的“末班车”,但中国共产党也必须清醒认识并认真应对电子民主的挑战,自我实现马克思主义预言的“政党的消亡”。

中国社会民主当前要努力不懈做的是认真准备民主二条件和一保证,以及可能的某些试验。

中国社会民主最后是怎么样的,这当是几代人以后的事。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相信我们的子孙比我们更有智慧和能力创造出最好的高度而切实的真正民主方式。

4.公正解决分配问题

分配问题是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中一个突出的复杂问题,同时往往也成为发展中国家“中等收入陷阱”的入口。中国要避开和走出“中等收入陷阱”必须公正解决分配问题。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中国仍是一个自然经济为主的农业社会,现代工业只占10%,农民占人口90%以上。即使工人、知识分子、干部大多也出身于农民,加上几千年封建文化传统深厚,“不患贫而患不均”,因此,渴望和要求平均主义分配是很自然的事,并把它当作与旧社会区别的社会主义优越性。然而长期实行平均主义的结果,干不干一个样,多干少干一样,贡献大贡献小一个样,滋长越来越多的懒汉,严重压抑了劳动者特别是掌握先进生产力的劳动者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最后经济发展越来越低迷,平均主义分配导致普遍贫穷,贫穷导致无休止的阶级斗争,又进一步破坏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到1978年,世界银行按国际标准调查当时中国绝对贫困人口达64%,中国官方数字是2.5亿人口(25%)不得温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邓小平发动了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平均主义不是社会主义”,“不改革死路一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实行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目标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生产力解放了,生产力大发展了,短短二十年中国人解决了温饱,实现了基本小康。这在中国乃至人类发展历史上都是一个奇迹!当人们吃饱了,穿暖了,日子过好了,于是发现了分配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了。近十年来,中国媒体关于“分配不公”的呐喊,要求“公平分配”、“共享改革成果”的呼声,可谓响彻云霄,成为“媒体共识”。虽然历史又前进了几十年,几十年毕竟还是历史的一瞬间!当今中国,农民仍占人口大多数,几千年封建文化影响仍无法忽视,这种“媒体共识”既是可以理解的,又是不能不认真思考和对待的。

首先必须搞清楚什么是“分配不公”?如果因为收入差距拉大就是分配不公,那么人们心中“公平分配”的潜在标准仍然是平均主义的。如果不是平均主义,那么呐喊“分配不公”的人们应该先讲清楚什么是“公平分配”?什么是社会主义“公平分配”?

人生而不公平。不仅由于自然条件和历史发展等原因,出生在美国与在非洲,出生在上海或青海,能公平吗?即使出生在同一个家庭,由于基因差异,有的孩子天赋聪明,有的孩子残疾或弱智,能公平吗?马克思曾质询道: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如何公平?公平云云只是道德家的幻想。当年欧洲人文主义启蒙学家提出“人皆生而平等”,这是非常正确的,它是指社会权利和竞争机会平等。这种平等既是人类的理想,同时也是可用法律保证来公正实现的。这正是社会主义的基本目标:社会公正。所以,在中国,分配问题,不应是公平分配之类道德幻想,而应是可以切实实行的依法“公正分配”。

社会主义的公正分配,首先是消灭剥削,这是邓小平关于社会主义本质的核心要素之一。什么是剥削?就是无偿地占有他人的劳动价值,就是“不劳而获”。它包括“血汗工厂”利润、贪污腐败收入、垄断违法等反市场恶性竞争利润、以及非劳动保障的社会福利等等,都必须依法坚决彻底消灭之。在消灭形形色色剥削者同时,在劳动者之间应该如何分配?社会主义公正分配的原则,马克思主义早已指明:“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即按照劳动者的才能和社会贡献进行分配。劳动者的才能有高有低,贡献有大有小,按统计学规律是常态曲线分布的,即两头小,中间大,呈橄榄形。因此,“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分配的结果,劳动者收入分布也必然是橄榄形:富人与穷人都是小头,中等收入阶层(所谓“中产阶级”)居大头。所以,社会主义公正分配不是平均主义要求的没有差距,而恰恰是有相当大差距。当然,随着不断“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社会财富“蛋糕”做大了,即使穷人也可以过着温饱乃至小康的生活。同样当然,这无疑要经历一个相当长艰苦奋斗建设的历史时期,这就是邓小平关于社会主义本质所指明的“最后达到共同富裕”。

要“各尽所能”,就必须把发展作为社会第一要务,让人们各有展示其才能的机会,还必须人才自由流动与公正竞争;要“各取所值”,就必须把“等价交换”作为铁的行为准则,并用完备的法律保证。一句话,建立起完善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公正分配唯一正确之途。

三、中国和世界的关系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未来十年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几个基本结论:

1.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资源有限、历史负担沉重的国家,面临着加速补上工业化和赶上人类科业化(知识化)双重历史性任务,实在是极其艰巨的。中国要坚定不移搞改革,聚精会神谋建设,专心致志求发展,做好自己的事情。简言之,中国要几代人“韬光养晦”埋头苦干。

2.人类至今不足15亿人口享有现代文明成果,如果14亿人口的中国实现了现代化,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现代化的水平和前景,中国人做好中国的事就是对世界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3.因此,中国需要也必须致力于一个长期的国际和平环境,特别与亚太周边邻国都友好合作,共同繁荣。“中国永远不做超级大国,不当头,不争霸”的庄严承诺,既是中国现代化建设成功的一项保证,也是促进世界持久和平的一大贡献。

4.适应二十一世纪全球化的历史潮流,中国积极参与全球化事业,作为世界负责任的一员,与世界各国一起共建和平共赢的世界新秩序。

无庸讳言,当今两难世界新情况新问题层出不穷,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国际霸权主义依然存在,总把中国和平崛起视为“威胁”;某些国家为转移国内经济、政治和社会矛盾也常常挑起种种事端……中国和平发展的进程不能不受到这样或那样干扰。但是,有两点是肯定:首先,中国坚持上述四条原则是坚定不移的,因此与中国友好,你必定得到了一个真诚的全天候的朋友;与中国敌对,你就自己制造了一个难缠的不可战胜的敌人;第二,中国的和平发展是巨大的世界资源,大大有利于世界和平和经济繁荣,反之,一旦中国经济、政治和社会出现动荡和衰退,14亿人不安宁必将带来一个不安宁的世界。

天大研究院资深研究员 刘吉
《天大报告》20127月期

Sunday, August 19, 2012

中国教育哲学的未来

文章标题:中国教育哲学的未
文章作者:郑永年
发表日期:20127月24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我们已经简单讨论了中国传统的教育哲学,聚焦于儒家和王权。应当强调的是,我们并不想给传统教育哲学一个简单的价值判断。我们这里主要是一种事实的陈述,讨论和西方比较而言,中国教育哲学的一些特点。中西方不同的教育哲学产生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从维持王权体系运作的角度看,中国传统教育哲学非常成功。中国传统文化没有中断,也和这种教育哲学有关。上面强调过,儒家是世界上最为发达的统治哲学。但如果从知识创新的角度看,儒家教育哲学就显得过于保守了,导致了王权政体的简单重复。

  那么,近代以来中国的教育哲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近代以来,中国教育哲学的变化和政治社会的变化紧密相关。社会政治结构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分权,二是革命。这两个结构特征都为教育哲学的变化创造了条件。

  首先是分权,即权力的分散状态。清末以后,中国政治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传统王权的衰落,但新政权则没有建立起来,这导致了权力的分散。和历史上每次王权衰落一样,权力的分散状态导致了思想界的异常活跃。但这次知识界的活跃有其自己的新特点。传统上,当王权衰落的时候,思想上尽管活跃,但还是在传统的边界之内。清末之后,则表现为传统上王权主导的儒家不再是主导性教育哲学,向西方学习成为风潮。其次是革命。革命是为了建设新政权。那些致力于革命的政治力量,需要新的知识体系的支持,它们也尽力诉求于新的教育体系和教育哲学。

  这些变化也导致了知识界的变化。主要有二方面。第一是知识分子作为相对独立的市民社会群体的意识开始产生。晚清废除科举制度之后,知识界和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突然不见了,传统上高度制度化的“学”与“士”之间的关联中断了,而新的关系则没有建立起来。这种脱离对知识界的影响是深远的,其中之一就是独立意识的出现。第二是政治和知识之间的边界开始产生。“五四运动”之后,各种从西方输入的知识体系相互竞争。政治力量对这些知识体系当然有所选择,但这并没有妨碍知识界对这些知识体系的执著追求。

  即使在蒋介石时代,这种政治和知识之间的边界还是存在的。蒋介石建立的政权不可说不专制,但这个边界是存在的。如果知识群体干预政治,蒋介石政权会干预教育和知识界,甚至镇压。但如果知识界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权对知识界并没有过多的干预。这种新的发展给中国造就了新的教育哲学,造就了新的教育体系。多年的积累,到了西南联大时期可以说是达到了顶峰。西南联大集中了近代以来中国教育界最优秀的人才,也为国家培养出大量的人才。

集权消灭了教育界累积成果

  可惜的是,这种近代以来的教育哲学,并没有真正在中国的教育界和知识界生根。随着新政权的确立,政治回归集权,教育界的一切又变回去了。前面我们有意识地比较详细地讨论了儒家的教育哲学,主要是因为要说明这种教育哲学仍然占据当今中国的主流。尽管教育哲学的名称和概念换了,例如换成了马克思主义或者别的概念,但性质和内容没有什么变化。

  马克思主义在西方实际上是一种分析哲学,分析资本和社会问题的哲学。但到了中国,或者被“中国化”之后,就演变成为一种道德哲学,就是用于判断事物和行为对错的工具。这和传统儒家没有很大的差别。当然,社会的接受度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中国的教育体系也没有什么独立性,只是政治行政系统的一个延伸。政治和知识界没有任何边界,权力还是倾向于控制知识。除了传统上所具有的政治行政手段外,现在又有了更现代也更有效的控制手段,即通过经济利益的控制等。知识界没有自己的边界,也没有自己的认同,仍然是一个依附型阶层,要不依附政治权力,要不依附经济利益。也就是说,知识界并没有强烈的意识,为了知识而创造知识,而是为权力和利益提供服务。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有知识创造非常困难。

  中国有没有可能发展出一种新的教育哲学?我们认为,是有可能的。为什么可以这样说?

  目前的格局难以为继。教育的核心就是培养专业人才。不过,现在的局面是不仅培养不出人才,连人也培养不出来。中国的教育界把人培养成什么样的人了?这不是一个明了的问题。教育界担负培养合格公民的责任,但培养出来的人往往是反社会的;教育界要培养爱国主义者,但培养出来的人往往不爱国;教育界要培养专业人才,但培养出来的人往往一点专业精神都没有。实际上,很多所谓的人才,在很大程度上连一个合格的公民的素质都没有。中国的传统强调先做人,后做事。但是现在培养的人又怎样呢?专业主义没有养成,就连作为公民的基本素质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教育首先没有把他们培养成人。

  如果大学生竞争不过农民工,还要这种高等教育干什么!中国的家长非常辛苦,花大量的经济资源在小孩的教育身上,但有什么样的回报呢?最近几年出现了高中生罢考的现象,这非常容易理解。不过,在这个过程背后积累了社会对教育界(因此也是政府)多少的怨恨呢?传统上,教育界是最受人信任的一个领域,但现在的中国社会对教育界有多少的信任呢?

  再者,政治权力和知识之间的关系也过于紧张。两者之间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两者之间的关系充满敌视。最终这种紧张关系会演变成一种零和游戏。现在在很多领域开始了政府向社会的分权运动,这个局面最终也必然扩展到知识界,知识界也必然会获得更多的自治空间。

  因为教育界是政治行政体制的延伸,所以,如果要在政治和教育之间确立边界,政治行政改革必须是前提。仅仅局限于教育领域的改革会无济于事。实际上,从很多方面来看,政治权力方面也感觉到,在政治和知识之间建立边界的重要性。这种边界的确立,实际上对政治权力非常有利。在全球化背景下,国家间的竞争越来越成为人才的竞争,知识体系的竞争。如果没有一个相对独立和自治的知识领域,如何在主权国家间增强自己的竞争力?在内部,知识发展的逻辑也在要求这一边界的确立。教育界如果继续处于一个依附地位,无论是政治权力还是经济利益,知识发展本身就很难成为教育界的主体。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改革

  但说到底,能够进行什么样的教育体制改革呢?这些年来,已经进行了那么多的改革,但并没有很大的成效。大多改革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要进行有效的改革,必须同时进行两件事情。首先是确定改革的目标,其次是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改革的目标不能过多,过多就不是改革了。我们认为,高等教育改革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专业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专业主义应当是教育哲学的核心。现存教育制度和专业主义背道而驰。我们并不认为,如果目前的局面继下去,中国能够建立专业主义;但同时也意识到,我们也不能另起炉灶。也就是说,专业主义的确立不得不面对现存体制,是要通过改革现存体制来确立专业主义。如何在现存体制下确立专业主义呢?我们认为,这个突破口可以从如下几个角度寻找。

  首先,现存的教育体系可以通过改革和调整工资结构而转型,形成一个有利于专业主义产生和发展的工资结构。现在在教育学术研究领域,国家的投入越来越大,知识创新能力则越来越弱。这是为什么?主要是经济资源在这里扮演了控制的作用,而非知识创新。现在一个教育者或者研究人员的基本工资很低,凭借基本工资还不能过体面的生活,更多的收入就要靠申请政府或者外面的各种资金。随着国家财力的增加,能够提供给教育者和研究者的资金也越来越多。

  中国的这种收入分配制度,貌似鼓励研究和知识创新,但实际的效果刚好相反。在其他任何国家,教育者和研究者的主要甚至是全部收入是基本工资,尽管也鼓励他们去申请政府或者其他资金,但他们凭借基本工资可以维持他们的体面生活。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做思考,去研究。中国的工资制度与其说是鼓励独立研究,倒不如说是政治行政控制,就是说,资源分配成为有关部门控制教育者和研究者的有效手段。如果像其他国家那样,把工资结构改变一下,总体工资水平不会有多少变化,但其对知识界的影响则是巨大的。这种改变,受到影响的是教育界的少数当权者的巨大利益,但收获最大的是知识界和知识本身。

  同时,中国的教育和学术评审制度必须重新设计。和工资制度一样,现行的各种评估体系,完全是教育部门为了管理来设计的,而不是用来鼓励教育者和研究者的。很多评估体系从国外输入。在国外,它们是专业主义的表现,是同行的行规,或者是为了鼓励知识创新和进步而设定的制度。但这些东西到了中国,则演变成为官僚主义的产物。因此,教育和评审制度的设计,必须从官僚手中转移到专业人才手中。教育和学术评审,应当是自治的组织自我约束的有效机制,而不应当是官僚控制专业主义的机制。

知识界得确立专业精神

  再者,政治和知识之间边界的确立不仅仅是行政当局的事情,更是知识界本身的事情。中国的教育界和知识界,有两种倾向性阻碍着这种边界的确立,需要我们做深刻反省。第一,在很多场合,知识界本身不想取得独立地位,而过度依赖权力和利益。很多人把教育和研究看成追求自己利益的职位,他们对自己的专业很少有兴趣,更不用说是激情(passion)了。因为他们从权力和利益那里可以获取那么多的好处,他们根本就不想割断这个关联。第二,另一个群体则相反,他们不满足于现状,对权力持批评态度。不过,这个群体也不见得具有专业精神,对专业感兴趣。他们不和权力合作并不表明他们的独立性。无论是依附权力还是反对权力,知识界的目标都不是自己的专业主义,而是利益。这种局面不改变,最好的政治环境也无济于事。

  但是,这里也应当强调的是,教育界的自治和独立地位,并不是说教育界可以“无政府”。无论哪个国家,教育界是最具有规制的一个领域,个人、系所、学院等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必须加以规制。中国的政治和行政仍然控制着教育界,但荒唐的是,教育界内部几乎出现无政府状态。除了批评政治,中国的教授和学者是全世界拥有最大自由的一个群体。教授、系所和学院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做。除了没有专业主义精神,他们什么品德都有了。如果这种无政府状态继续下去,如果教育界规制制度不能得以确立,无论怎样的自治和自由,都无助于专业主义的产生和发展。

  要确立政治和知识的边界,知识界本身必须首先确立自身的认同和自己的边界。除了一些敏感的政治领域,知识界并没有什么阻碍来进行知识创新。应当看到,至少在一部分学者中间,学者的主体意识也在产生和发展。这是一个好的趋势。知识界必须确立专业主义优先原则。知识界追求权力不可避免,但要意识到,通过依附或者反对现存权力来追求权力,是最无效的方法,这两种方法不仅加重着知识和权力之间的依附关系或者紧张,而且也有害于知识本身。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追求专业主义。专业主义本身可以成为权力的巨大的资源。专业主义的本质就是知识为了知识,知识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多的知识,教育是要解放人的个性,培养独立精神,释放人对各种事物的好奇心,从而激发创造。一个人从事知识事业的人,不应当过问其所创造的知识是否和社会、政治和经济相关。如果是解释世界,其知识肯定是和现实相关。知识如果对实际的政策造成了影响,创造了社会价值,那是知识的副产品,而不是目标。如果没有这种对知识的独立品德的认同,就很难成为知识的创造者,也很难成为教育家。

  此外,我们也可以从中国经济改革方面学到一些经验。中国可以容许在现存的教育体制外,长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即民办学校。中国第一波民办学校并不成功。无论从动机和体制设计上,民办学校和现存的学校并无任何质的差别,大多是现存体制的简单复制。大多民办学校只是看重教育这块市场,主要的目标是利益。从国际经验看,这种民办学校不会有多大的成功概率。教育机构是非盈利的。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应当容许那些具有真正经济实力的企业家来办学。民办学校应当努力在体制创新上下功夫,而不是简单地分割市场。体制上的创新才是真正的创新。

  我们这里只是列举了少数几个例子,来说明教育哲学的变化可能对知识界带来的影响。很显然,正如在其他领域,教育哲学的改革也要呼吁思想解放。思想解放不仅仅是针对政治行政当局而言的,而且更是对知识界本身而言。新教育哲学的确立,必然会导致一个新教育局面的出现。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本文是作者在“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研讨会”(北京,2012421日)上发言的第三部分。

Saturday, August 18, 2012

中国传统教育哲学及其弊端

文章标题:中国传统教育哲学及其弊端
文章作者:郑永年
发表日期:2012717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讨论中国今天的教育哲学问题,避免不了中国传统教育哲学问题。中国传统的教育哲学是怎样的呢?讨论教育哲学不能过于抽象,而应当回答“谁的教育哲学?”这个问题。这里,我们首先应当关心的是教育者和知识界的教育哲学,因为这个群体是教育的主体。无论是知识传授还是知识创造,这个群体的教育哲学是决定性的。那么,传统上,谁是教育者呢?

  传统道家有针对其弟子的教育哲学,但没有发展出针对社会的教育哲学。道家强调个人道德的发展,但没有社会教育哲学,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道家对社会少有关心。道家向往的是与世界隔离的生活,这个群体以山林树木为伴。这就决定了这个群体不可能发展出面向社会的教育哲学。道家因此是一种道地的人生或者宗教哲学。第二,道家也有方法论上的问题。道家关心自然世界,又坚持独立个性,不依附权力和利益,从这个角度上看,道家是最有可能发展出知识体系来的。但实际上则不然。为什么?除了不关心社会现实之外,主要是方法论上的问题。知识体系来自主体对客体的研究,但在道家那里,主客体是不分的。道教坚持人与自然的合一,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一思想具有非常的现代性,甚至是后现代性。但因为主客体不分,道家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知识体系,尤其是和人类社会有关的知识体系。

  和道教一样,佛教也有针对其信仰者的教育哲学,但没有针对社会的教育哲学。这和西方宗教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西方教育尤其是大学源自宗教,当然从宗教到大众教育,这是一个复杂和痛苦的过程。中国的宗教没有演变出大学来。这里只是指出这个事实来,并不是说这是中国宗教的错。宗教的对象是社会大众,但没有发展出教育哲学来。从学术上看,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道教不关心社会,很容易理解。但佛教则是非常关心劳苦大众的,为什么也没有发展出教育哲学?这可能和佛教不是一种具有使命感的宗教有关。佛教强调“空”、“出世”等概念,满足于现实,着眼于“来世”,这使得其不关心现实和改造现实,这和西方具有强烈使命感的宗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中国传统教育哲学的主导者

  儒家是中国传统教育哲学的主导者。儒家教育哲学有几个重要的特点。第一,和关心自然世界的道家不同,儒家既不关心自然世界,也不关心外在世界,即“敬鬼神而远之”。儒家不否认外在世界的存在,但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中国传统没有发展出“形而上”哲学,和儒家的这一态度有关。当然,也正因为儒家的这一态度,中国文化演变成为世界上最为发达的世俗文化。第二,儒家关心的是人们生活于此的这个世界。不过,总体上说,儒家关心的不是解释这个世界,而是改造这个世界。或者说,儒家是一种规范哲学而非实证哲学,它所关心的是“世界应当如何?”而非“世界实际上如何?”的问题。第三,儒家强调通过政治权力来改造世界,因此把知识和政治、学者和政治家领域紧密联系起来,即“学而优则仕”。就是说,在儒家那里,成为对国家有用的士大夫,就是知识分子和教育者的使命。第四,儒家的道德哲学消除了在个人、家庭、社会、国家和世界等领域的边界。儒家把道德视为是政治的根本,其核心就是“德治”。而“道德”寄存的基础是家。因此,儒家强调“国之本在家”。这样,把家庭伦理和社会道德和国家治理联系起来。“修身、养家、治国、平天下”,从个人到家到国家,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边界。儒学经典《礼记·学记》把教育的社会功能概括为十六个字:“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化民成俗,其必由学”。

  着眼于现实政治世界,着眼于政治权力,着眼于人才教育,这些因素使得儒家成为世界历史上最为发达的政治统治哲学。中国传统社会的“士大夫”阶层是最职业和专业化的。不过,同时儒家的教育哲学对中国教育和知识生产本身产生了很多问题。

  第一是规范性教育哲学,而非实证性教育哲学。儒家过于强调“应当怎么样?”使得其在很多方面过于理想,不考虑其所提出的理念能否在现实世界实现。在儒家那里存在着一个非常深刻的内在矛盾,那就是,一方面有强烈的意愿改造社会,建设一个好社会,但另一方面因为仅仅从规范出发,对现实社会到底是怎样的没有深刻的认识,结果儒家改造社会的努力往往很成问题。在没有对现实世界作解释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够改造世界呢?儒家教育哲学没有发展出能够解释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知识体系来,哲学始终停留在规范层面,和现实社会并无多大的关联。尤其是当现实社会的发展不能吻合儒家的理想时,士大夫阶层不是随时修正自己,更多的是积极干预和阻碍社会变迁。儒家缺少社会进步观念,其自身的变迁往往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变迁。

  第二,儒家的教育过程过“硬”。儒家强调教育没有错,但儒家的教育过程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理论上人人可以成儒,但实际上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成为儒。一个人的“儒化”的过程,也就是儒家的灌输过程,显得非常“硬”。这个过程远比在西方个人宗教化的过程要困难得多。西方的宗教是针对大众的,而儒家的对象是精英。西方人称儒家为“儒教”显然不是很精确,因为儒家充其量是精英宗教,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意在塑造政治精英的“宗教”。

  第三,与之相关,儒家所提倡的“有教无类”那么先进的思想并没有在中国开花结果。和西方相比,中国文化中并不强调民族、种族、宗教、阶级等等在西方决定一个人身份的因素,而是强调教育在塑造人的过程中的作用。在中国,社会成员只有“受教育”和“没有受教育”之分;进而,每一个人不仅有权利接受教育,并且也能被教育好。但为什么中国传统没有发展出类似西方的大众教育呢?这和儒家社会化过程的困难有关。西方从中国学到“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并很快孵化出大众教育的思想。西方的宗教是面向大众的,“有教无类”非常吻合西方的宗教精神。

没有确立知识的边界

  第四,更为重要的是边界和专业主义问题。知识应当是没有边界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研究对象。传统儒家教育哲学是有边界的,即着重于政治或者统治哲学,而忽视其他方面的研究和教育。另一方面,儒家教育哲学则没有确立知识的边界,尤其是和政治领域的边界。它强调学者对政治的参与,政治和学术之间没有建立起边界,经常导致学术和政治之间的关系过紧。从知识体系确立和发展的历史看,知识的边界问题非常重要。知识的目的就是知识,就如资本的目的就是更多的资本、政治权力的目的就是政治权力一样。因为边界的缺失,儒家也没有发展出强烈的专业主义精神来。儒家知识分子的功利主义精神过于强烈,没有“知识的目的就是为了知识”的专业意识。

  第五,缺失独立性。没有对知识的认同,没有明确的边界,这使得儒家缺少独立性。在没有自身的知识体系的情况下,儒家主要想依靠君王来改造世界,这导致了对权力的过度依赖。没有独立性也就是不能形成知识分子的自治群体,这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和其他领域的关系的影响很大。对王权而言,知识群体是个依附型群体。这个群体千方百计想为王权提供有用的知识,但实际上,所提供的知识实在很有限。很多场合,儒家所提供的仅仅是“统治术”。对其他社会群体而言,儒家往往把自己道德化,在很多场合演变成训斥人的哲学。儒家哲学里,社会是具有等级的,即士、农、工、商。儒家把自己放在首位,而这个“首位”主要是儒家认为本身掌握了社会所需要的道德。对社会而言,儒家也没有进步观。儒家主要着眼于根据现存的条件优化统治方法,这里面是没有进步观的。儒家强调统治者要根据现实而变化,但儒家里面是没有追求变化的因素的。因此,儒家也历来被视为是一种保守哲学。

  儒家的保守性也影响了其和其他知识群体的关系。正如英国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的研究所展示的,中国历史上也有辉煌的科技成就,但是中国的科学实践知识没有演化成科学知识体系。更有意思的是,在其他社会,科学知识往往总是积累的过程,也就是一直往前走的,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科学知识的大突破,但中国的科学知识往往出现退化的现象,也就是往后走。实践知识不仅没有积累,往往被毁掉。为什么会这样?这里的因素很复杂,但有一点非常关键,那就是以儒家为核心的统治哲学。当儒家或者儒化的官员(士大夫阶层)看到一种技术或者技术知识会导致变化,影响其心目中的道德政治秩序的时候,他们必定和王权结合起来共同反对之。

  上面讨论了作为知识群体的儒家的教育哲学。那么,社会上其他群体有没有教育哲学呢?中国的政治领域或者政治人物也有教育哲学。传统上,王权是有教育哲学的。这里首先应当指出的是法家。法家往往是统治者。法家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实践知识,也有比较系统的知识体系,但和儒家比较,法家并没有申明自己的教育哲学。

  不难理解,王权的教育哲学的核心就是维持其统治。皇帝在统治社会时往往是儒法并用,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软力量和硬力量并用。儒家可以说是软力量,而法家是硬力量。儒家之所以能够成为王权的意识形态,是因为儒家接受了王权的改造。早期儒家,尤其是在孔孟时代,是非常独立的,这些儒家的先驱周游列国,推销自己的治国理念。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畏权势,具有非常强烈的批判精神。皇帝当然会不高兴,在儒家和王权之间经常呈现紧张关系。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就是这种紧张的表现。后来为了适应王权的需要,儒家开始接受改造,把自己改造成为王权服务的知识体系。在改造过程中,儒家也强调讲真话,但因为儒家对王权的高度依赖,讲真话在理论上可以,在实际政治生活中讲真话的空间很小,甚至不可能。真话能不能讲,有没有用,主要取决于皇帝本人。在一些时候,例如宋朝,皇帝愿意和士大夫阶层分享权力。但在更多的时候,士大夫阶层讲真话甚至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一趋势一直延伸到毛泽东时代的“反右运动”。培养一个“听话”的士大夫阶层是王权教育哲学的核心。

西方商人阶层有教育哲学

  中国的商人也没有教育哲学。商人在传统的士、农、工、商阶层等级中处于最后一位,其没有也不被容许发展出其自己的教育哲学来。商人阶层子女的教育问题也是儒家所承担的。中国的王权发展出了很多方法来消解来自商人的挑战。首先是把商人放在社会等级的最底层。一旦商人致富,就会要求他们收买土地、官职等,以免商人积累过多的财富对王权构成威胁。同时,商人也被灌输于“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把接受儒家教育视为是其子女的唯一出路。可以说,中国商人在教育方面没有发挥一个重要作用,这和西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西方,商人阶层在教育哲学方面扮演了一个关键作用,可以从如下两个方面来看。第一,促成了教育和神学的分离。西方在中世纪是神权时代,神学是知识体系的核心,当时所谓的教育就是神学教育,神学也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但文艺复兴彻底改变了这种局面。文艺复兴之后理性主义兴起导致了神学时代的终结。“终结”当然不是说神学不存在了,而是说神学不再占据知识领域的主导地位。理性主义的兴起有其知识背景,但商人阶层的崛起极其关键。商人是最讲究理性的,商业行为不能用神学来解释。新兴商人阶层站在文艺复兴的背后,是文艺复兴的经济基础。第二,促成了知识和政府的分离。商人需要能够支撑商业运营的知识体系,尤其是法律。同时商人也担心政府的力量过大。知识和政治的分离对商人非常有利。知识界争取和政治权力的分离,商人是背后的推动和支持力量。在西方,大量的教育机构,尤其是大学,都是私立的,这完全是商人的功劳。没有商人的支持,西方难以发展出如此独立的知识体系及其生产知识体系的机构来。

  政治、商业和知识三者之间的不同关系构成了中西方不同的教育体系。在中国,知识领域没有独立性,成为政治权力的一部分。而政治的最高目标就是秩序,创造秩序和维持秩序。秩序就是保持现状,不但不追求变化,反而阻碍变化。在西方,知识界不仅独立,而且往往和商业结成联盟。和追求秩序的政治不同,商业所追求的就是永无止境的变化,甚至是革命性的变化。在这个意义上,哈佛经济史学家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把资本主义定义为“创造性毁灭”的过程。创新和进步是商业的特征,正如秩序和稳定是政治的特征。而知识是关键,知识既可以成为秩序的一部分,也可以成为变化的一部分。到今天为止,中西方教育和知识界仍然维持着这种差异格局。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本文是作者在“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研讨会”(北京,2012421日)上发言的第二部分。

中国的教育哲学问题

文章标题:中国的教育哲学问题
文章作者:郑永年
发表日期:2012710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把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放到优先的位置。邓小平强调“科学技术是生产力”,教育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从政府的政策话语来说,全世界很少有像中国政府那样把教育提高到那么高的高度。

  不过,中国政府对教育重视的程度不应当令人们惊讶,因为作为孔孟之乡的中国,数千年传统历来就强调教育。两千多年之前,孔子就已经把人口、财富和教育作为立国的三个最重要要素,强调在发展生产、创造财富之后,惟一的大事情就是“教之”,也就是发展教育事业。

  无论是政府的政策还是传统都给予了教育高度的重视,但多年来中国教育的现实情况则非常令人担忧。这些年来,中国教育方面的改革也不少,但教育系统的情况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反而在很多方面,似乎越改越糟糕。老实说,尽管中国改革的各个领域都存在着非常多的问题,但人们最为担忧的还是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对很多人来说,这个领域简直是毫无希望。

  教育领域方方面面的发展不仅没有实现人们对教育的高度期待,反而与这种期待刚好相反。在一些方面,中国的教育不仅没有为国家提高劳动生产力做出应当有的贡献,反而在阻碍劳动生产力的提高。改革开放以来,尽管教育有了大发展,但中国的技术创新能力仍然非常低下。不难发现,在教育费用大幅度提高的同时,教育所能给学生带来的价值却在迅速减少;在大量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同时,企业却越来越找不到所需要的技术工人。

中国产业升级异常缓慢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中国的产业升级异常缓慢。东亚其它经济体包括早期的日本和后来的“四小龙”(台湾、香港、新加坡和韩国)在其经济发展过程的早期,每隔十来年就会有一次产业升级。中国尽管仍然处于工业化的早期,但在过去的三十来年还没有明显的产业升级。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仍然缺失自己的知识体系。无论在哪个知识领域,知识体系的缺失是显然的。科学和工程方面,知识具有普世性,中国尚可借助于“输入”的方式来填补。但也应当指出,这个普世的领域,中国并没有做出很多的贡献,中国在尽量输入西方的知识,就是说,应用西方的技术。中国能否继续这样下去?这取决于西方是否愿意继续向中国输出知识。西方对中国的知识输出,无论是研究还是技术产品,正在施加越来越多的限制。在这个普世领域,中国也有一些创造,但其所创造出来的知识与中国社会所给予的大量的财力和人力的投入不成比例。

  更为严重的问题在社会科学领域。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已经形成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社会科学研究群体,每年都在生产着不计其数的著作和文章,有效推动着中国出版业的发展。统计显示,就出版作品的数量来说,中国出版业早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出版业。同时,也因为中国知识界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西方的研究“八股”(技术层面)方法,越来越多的学者能够在西方杂志期刊上发表论说。

  不过人们要问,这个庞大的社会科学群体在解释中国吗?大多数人所做的仅仅是寻找中国证据来论证西方理论。不难发现,大多论文都被冠以类似“来自中国的经验证据”这样的副标题。多少年来,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互相竞争的都是来自于西方的各种思想、意识和观念。来自本土的思想、意识和观念到今天为止还是空白。实际上,就连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论述例如儒学也已经严重西方化了,所谓的对中国的研究仅仅是用西方“八股”所做的再解释罢了。缺失自己的知识体系对中国的文化和文明发展的负面影响正在日益展现出来。很显然,知识体系是任何一个文明的主体和核心。在缺失这样一个核心的情况下,何以有中国文明的复兴呢?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中国文明正在复兴。相反,文明衰落的症状则到处可见。

社会对教育界不满尤其明显

  到底是什么因素使得中国教育和知识界处于这样一个难堪的困境?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力图从政府的各种教育改革政策、学界的行为入手来理解中国教育和知识界的局面,但很难找到一个令我们信服的理由。就教育部门来说,每出台一个政策,都能找到很大的合理性,洋洋洒洒,都是为了推进中国的教育和知识事业。但是,每一政策的实施则和政策的愿意有很大的距离,很多场合甚至是背道而驰。教育者和学者也一样。他们都是莫名其妙地被各种外在的力量(无论是政治上、经济上的还是社会上的)牵着鼻子走,在一些场合是被动地,在一些场合是主动地,但结果又是怎样呢?很多方面的目标都达到了,唯独他们的职业对他们的要求没有达到。而社会呢?社会没有参与教育部门决策的讨论,对很多政策,社会只能被动接受。一旦政策对自己产生负面效果的时候,社会也就只会愤怒。社会对教育界不满尤其明显,花了那么多钱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学校,但学校培养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才?教育政策部门、教育者和社会三者现在处于一个恶性互动过程之中。

  为什么教育改革越改越糟以至于社会对教育部门和教育者失去了信心?这里的因素当然非常多。我们想从教育哲学的角度来透视中国的教育问题,因为我们相信教育哲学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甚至是关键性因素。我们在考察西方世界或者其他国家近代教育制度兴起的背景时发现教育哲学的重要性。

  在很大程度上说,整个近现代教育制度的确立实际上源自一种新的思想,也就是教育哲学。相比较而言,中国目前所处的困境也是一种思想的结果。这就意味着,要改变教育体制,首先就要改变教育哲学。如果不能改变这种教育哲学,那么任何有意义的体制变革都将是不可能的。改变教育哲学也就是思想解放的问题。实际上,这不难理解,中国其他方面改革的成功或者进步都是思想解放的结果。教育领域没有思想解放,也因此没有什么进步。当然,也必须强调的是,思想解放不仅是对执政党及其政府决策者而言,而更是对知识界而言。

  讨论教育哲学要从教育界的认同和边界开始。中国传统上有没有教育哲学?当然有。我们初步翻阅了一下,发现这方面的论著数量还不少,论文尤其多。但是,使我们困惑的是,尽管大家都在研究和谈论历史上一些人物的教育哲学或者思想,但大家都不能很清楚地回答“这是谁的教育哲学?”这一关键问题。我们在谈论的是教育家的教育哲学,还是政治家的教育哲学,还是商人的教育哲学?或许有人会说,这一问题很简单。不过,对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不是人人都明白的。我们觉得这既是一个认同问题,也是一个边界问题。

认同和边界对知识界尤其重要

  认同问题很重要。认同问题要回答的是“我是谁?”的问题。当我们谈论教育的时候,我们是作为一位教育者和学者,还是一位政治人物或者商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就有不同的答案,因为这些是不同的社会群体,其背后的利益是不同的。例如,知识分子的利益是更多的知识,政治人物的利益是更多的权力,而商人的利益是更多的经济利益。每一社会群体从自我利益出发,对教育哲学就会有不同的理解。因此,如果没有这一认同,那么就会产生角色混乱的现象。边界的问题也同样重要。既然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利益,那么边界的重要性应当不难理解。政治权力有其边界,知识领域有其边界,商人有其边界。尽管权力、知识和经济都是同一社会的不同方面,但它们之间必须具有边界。如果边界混乱不清,那么就会产生它们之间的关系的高度紧张,例如权力和知识之间,商人和权力之间,商业和知识之间等等。

  这里更应当强调的是,认同和边界对知识界尤其重要。知识界或者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专业,最重要的品德就是专业主义。专业和专业主义不仅仅局限于知识领域,例如政治和商业也都可以视为是专业。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就把政治定义为职业,强调职业政治家的重要性。不过,无论中西方,当人们说“专业”的时候,更多的是指和教育训练有关的领域。知识界是一个特殊的领域,很多人都可以去从事政治或者商业,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事知识创造。在知识领域,专业主义是通过长期的训练和培养才可形成。

  实际上,“专业”这个概念的起源指的就是基于教育之上的职业,为社会的其他领域例如政治和商业提供专业性服务。既然知识界也是社会的有机部分,那么向其他领域提供服务成为必需。但要指出的是,提供服务并不意味着这个领域要依赖于其他领域。在西方,古典意义上,历史最悠久的专业是神学、医学和法律。这些领域的专业人员当然是教育的结果。十九世纪以来,随着技术的进步和职业的分化,专业也越来越多。但不管什么样的专业,都是教育的产物。

  也正因为和教育有关,“专业”往往具有以下一些独特的特征。

  第一、规制性。专业由法规来规制,法律规定专业团体所要履行的责任。对专业团体来说,这是一种外在边界的划定,就是和其他社会群体的关系。

  第二、自治性。专业团体享有高度的自治权,来管理其内部事务。知识领域既然是一个特殊的领域,那么其必须发展出符合其自身特殊性的自治方式。

  第三、声望,专业团体成员因为其所拥有的知识一般享有崇高的社会声望。这个特点也表明,知识领域社会责任的重要性。因为社会对知识群体的信任,这个团体较之其他群体更有能力对社会造成影响。

  第四、和声望相关的是专业的权力相关性。权力包括两方面,一是内部的,即专业团体对其成员进行管理的权力;二是外部的,即专业人员对其他社会领域的人们的行为施加影响。(在人类历史上,知识既为人类带来福利,也为人类带来灾难。知识的权利和责任的关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当另文论述。)

  所有这些特征是从知识的认同和边界衍生而来的。正如政治人物追求权力,商人追求利润,教育界或者知识界追求的是知识的创造和传授。尽管这些社会领域也是互相关联的,但每一领域都有其独有的产品,通过其产品和其他领域发生“交易”,即关联。很显然,每一领域总有一种自然的倾向性去影响其他领域,追求影响力。

中国无法回答钱学森之问

  专业主义很显然是“专业”的产物。专业主义的唯一目标就是把教育者和知识者每一个人的专业水平发挥到极致。如果从专业主义的角度,我们不难发现中国教育哲学的核心弊端在哪里。今天的中国,中国教育界和知识界,除了专业主义,什么都不缺。中国的大学以权力为本,以培养了多少政治人物为荣。看看中国的大学,有太多的领导职位为退休下来的政治人物和官员所担任。中国的大学以利益为本,以培养了多少亿万富翁为荣。唯独缺少的就是规定大学本质的专业主义。所以,中国无法回答钱学森之问,即“中国为什么出现不了大师?”。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大学的目标不是培养大师。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发生了一场有关“社会主义异化”的讨论。这场讨论对中国的改革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因为讨论使人们明白了什么是社会主义,至少促使中国脱离了毛泽东式的贫穷社会主义。今天,把“异化”这一概念应用到教育和知识界最也合适不过了。如果要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教育改革,那么首先必须回答教育界和知识界一些最基本的哲学问题,例如“什么是大学?”、“大学的目的是什么?”和“什么是大学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等等。在大学的本质是“异化”的条件下,不管什么样的改革都会无济于事。

  今天,最令人悲观的是,因为有权力和利益的支撑,大学里面甚至教育界里面的很多个体(无论是官员还是教员)感觉到自己都在发展和上升。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处的整体教育制度正在快速地衰退,并且这种衰退的速度和大学(教育结构)所获得的权力和利益是成正比的。就是说,大学(教育机构)所获得的权力和利益越多,它们被“异化”的程度就越高,离专业主义就越远。如果今天人们还可以讨论“中国为什么培养不出大师?”的问题,总有一天,人们就会失去资格来提出这个问题。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本文是作者在“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研讨会”(北京,2012421日)上发言的第一部分。

Friday, August 17, 2012

价值创造才是中国文明复兴的关键

文章标题:价值创造才是中国文明复兴的关键
文章作者:颜国伟
发表日期:2012817
发表媒体:《谷歌博客

  新加坡《联合早报》前阵子刊登了其专栏学者郑永年先生撰写的一系列文章,涉及的课题包括中国知识群体向何处去、中国教育哲学的问题。这些文章有紧密的关联性,涉及知识与文明如此重要议题的探讨,又逢西方出现文明没落之迹,值得进一步挖深我们的思考。

  文明复兴的核心构建是什么?郑文的立场很明确―即文明的主体和核心在知识体系,缺失独立的知识体系,文明的复兴无望。这系列文章把视野收窄于中国文明的复兴,因此指出中国需要造就负责任的知识份子,才能真正可持续性地崛起;而培养出负责任的知识份子,就需要“去三化”,即:
  • 去知识的政治权力化―政府与知识之间容许独立自主的创造空间;
  • 去知识的经济利益化―让专业主义(“为知识而知识”)能够生长;
  • 去思维的殖民化―知识份子要意识到即存的这个事实。
  郑文除了以上的“去三化”,其行文中其实还带出去泛道德化的要求―即知识分子立言必须建基于实证,而不是规范式的说教。

  “文明的主体和核心在知识体系”是整个思路展开来的“定海神针”。文明发展是一张纠结万端的大网,把推动发展之因归结于单一的力量,思路近似马克思、斯宾格勒、汤恩比等的历史哲学。然而,宇宙本洪荒,因人而产生文明。年逾九旬的西方文化史大师巴森(Jacques Barzun)指出:人的欲望才是历史的驱动力量,而人之行为所编织而成的纠葛情节,结果难料,结局也不一。

回顾西方文明的兴衰

  在巴森倾毕生学养而完成的巨著《从黎明到衰颓》(From Dawn to Decadence)中,总结出近五百年西方文明从曙光初露到渐渐消蚀的演变历程中,有四大变动为西方文明带来崭新的面目,即:十六世纪的宗教革命、十七世纪的君主政治革命、横跨十八、九两世纪标榜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法国革命,以及二十世纪揭橥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俄国革命。

  宗教革命唤醒了人的信心,把个人从神职人员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人人可以直接通神,完全自由,是自己的主人;新教衍生出来的工作伦理―严肃冷静、认真沉着、克勤克俭、苦干实干,被赋予宗教性的精神力量。由君主政治革命到法国革命,提升个人在政治上的地位,所结出的果实―民主政治体制,提供了人与人之间互信的保障机制―财产、自由、生命权不得剥夺。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个人从上帝的束缚下解放了,可以过世俗化的人生,用理性、意志去改善人世条件,运用科学方法驾驭自然。

  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西方土壤一样出现过许许多多的危机。西方人在危机中提炼出来的不是知识,而是西方人的价值。因为确立了人的信念―过世俗生活的精神伦理力量,信心―自由把握在个人手中,以及建立起彼此信任的机制,西方文明才获得高速发展的条件。知识与价值的区别在于前者只是知性的认识,后者则内化成必然的行为,例如科学证明吸烟有害健康,但不是人人都据此而行;知道吸烟的利弊是知识,最终选不选择吸烟则是价值行为。

  人的欲望主导人的行为,一旦酿成大型的社会危机,西方的心灵总要认清其原因,把原则摆明了,大家才能继续议论下去。西方历史中被赋予具有深远影响力的历史人物,如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洛克(John Locke)、伏尔泰(Voltaire)、孟德斯鸠(Montesquieu)、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人,他们的贡献在于根据深刻的时代感受与洞察,加上传统的积累,从所处的危机中提出自己的观点,并且向他人倡议,给人带来希望;而在这些领军人物背后无法记载下来的,是众多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生命感受与实践的无名人士,才令他们提出的观念成为社会新兴的价值。这些观念在历史传承的嬗变中,具体的生命感受和历史的情感日渐退色,知识化的成分则逐渐增加,最后都难逃僵化或者异化的下场。

  时至今日,西方文明如史宾格勒《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 by Spengler)所预见,陷入困境之象日益明显―经济欲振乏力,债务弥漫,战争阴影挥之不去,恐怖袭击连连,政权如走马灯更替,资源日益污染枯竭。西方文明赖以兴盛的三大构建―信念、信心及互信,已遭虫蚁蛀空。知识虽然五花八门,成为人们希望与信赖的最大寄托,却带来分化与对立;与此同时,精神力量虚无;活在享乐与恐惧中的人,信心在逐步解体;连引以为傲的制度也被诟为不公不义,被私心野心所挟持。自零八年美国金融海啸始,人类正步入混乱迷失的年代,有如目前网络上走红的说法般:“这是一个医生摧毁健康、律师摧毁公正、大学摧毁知识、政府摧毁自由、传媒摧毁讯息、宗教摧毁道德、银行摧毁经济的年代”。

区分“知识创新”与“价值创造”

  诚然,郑文对当前中国知识界的流弊针砭到位―堕落与庸俗,浮浅与自大。然而这种现象并不限于中国所独有。巴顿在《从黎明到衰颓》中就指出,知识把人困锁在学科的分类小格之中,以井观天,为知识而知识的专业主义,不也是文明衰颓之兆吗?

  就近举例,西方顶尖的经济学者就分成两大阵营,对当下西方经济的困境,一方坚守自由市场原则,一方主张政府积极干预,并且各执一端。同样的,中国也出现左派与自由派的角力;东西方学者都一样希望通过知识来影响施政。就远一点的中国近代史来举证,清朝也出现过政治与学术分流的局面,乾嘉学者埋首故纸堆里,从事考据之学,为知识而知识,但清朝的结局是差一点被西方列强所瓜分,沦为半殖民地。另外,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梨洲,写了《明夷待访录》,批判君主专制,呼唤民主政体,其著作虽然早于西方的卢梭大约一百年,但对后人的影响却要等到300年后的清末。以上两个例子印证巴森所言―人之行为所编织而成的纠葛情节,对文明的影响结果难料。

  对文明复兴的思考,我认为必须区分知识创新与价值创造。前者总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只有前后之分而没有东西之别;价值创造则比知识创新来得艰巨,无法离开特定的历史、语言、宗教和文化传统,成果往往一体两面―同时具备独特性与历史的局限性。知识创新回答就具体领域的事该如何有把握和有效地执行,而价值创造就人的处境与困惑给人带来意义和希望。在这个层面上,东西方目前都同样处于价值虚无的状态,精神力量单薄多元,有的话纯粹只是个人的选择。在标榜宽容的今日世界,凡事都有其可信之处,有其正确之面,多元混杂,“疑惑少信”的心态更让信者不安,更易制造混乱。对比之下,数百年前的东西方社会,因为人人基本的价值理念一致,这些理念便非真理莫属,人心反而比较安定。

  处于“三信”残缺的年代―信念、信心与互信,中国文明复兴的关键在于人能否向过去一样,返本开新,从历史裂变的危机中创造出具时代性的价值,以重塑信念、重建信心和互信。知识创新扮演的只是载体,不是主体;而文明会没落,是因为价值僵化和异化所致。价值创造需要非常敏锐的心灵、强大的意志力和开放的胸襟;这样的素质要靠坚定的精神力量,真切的人文素养,和博古通今的学问而成。过去为西方文明奠基的人文学者,大多数都精通多种语言,也通文学、音乐、艺术、历史、哲学和科学。这样的通人,在东西方“专业分科”之下现在几乎找不到了。中国“航天之父”与“火箭之王”钱学森晚年就曾慨叹,现在已经找不到好象民国时期那样的大师级人物了。

  试举西方世界共尊的一代文学大宗师,启蒙精神的化身,兼通所有文类的超级大师伏尔泰为例。他精通法语、拉丁文、希腊文、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英语;也研究牛顿的物理学新成果;更能够通过诗歌与戏剧创作把抽象的理念创作成触动人心的故事,结果影响了他之后一个世纪的西方文明。反观现在的文科通识教育,被专业主义分裂成一点一滴的学术兴趣,对学习这些知识的人而言,学的只是一堆过去的人所言所做之事,掌握这些知识是一回事,有没有在价值层面上素养得到提升又是另一回事。这些知识的作用只能当成时尚路演般(road show)用来攻击,解构和卖弄。在专业主义的支持下,所有关于人的行事、兴趣、或困境,都可以自立门户,成为新的学系,对深广的学问领域,扎实的基础因为需要漫长岁月的积累,反而乏人问津。

  人文的涵养下陷成知性层切割式的浅陋探究,我认为是当今东西方人文学界无力回应这个混乱时代的关键。消化不足,最多只能邯郸学步,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自然无法为眼前的社会乱象带来意义与希望。

  全球因为颠覆性通讯科技的出现,已没有任何国家可以把自己密封起来。任何政权如果企图专横地禁锢自己人民的思想,只会造成价值创造上的真空,然后自己亲手把门户打开,让外来的价值创造轻而易举登陆,以填补人民精神上的缺失。在这个意义之下,一个不懂得划界的政权,终将因自己没有看透客观的情势而让人心失控。

  东西文明在新世纪的竞赛,表面看好像再次处于交替之际。然而,最终谁会在新的纪元领先,还有赖各自能否在自己的教育土壤中孕育出具有以下三大素质的通人:

·        自我立界―养成独立人格。知识的生产,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社会学科,必然为人所用,以解决人所面对的各种问题。缺乏独立人格,无论东西方,难以防止知识不被权力和利益所利用;而东西方的历史,都有知识分子如何站稳立场,向权力和利益说“不"的事迹。以中国为例,明末清初的王梨洲,学问贯穿经学、史学、思想、地理、天文历算、教育等。康熙皇帝数次邀他赴京出仕,他屡拒征召,选择隐居著述讲学,做到孟子所言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获得民国初期北大著名教授马叙伦的推崇,称王梨洲为秦以后二千年间“人格完全,可称无憾者”的少数先觉之一。如果需要外在条件―政权及制度的保障,才有价值创造的可能,则价值创造最核心的主体精神已失,其精神结晶将缺乏感染生命的能量。

·        视野跨界―走出狭隘的专业主义。知识的创新与积累必然带来五花八门的专业分割,结果人人局限于一管之见,瞎子摸象般,人人手中仅有一把铁锤,然后把一切事物都看待成铁钉(巴纳德·柏鲁克语;Bernard Baruch: If all you have is a hammer, everything looks like a nail”),在见解上心灵封闭,形成一个分化对立的世界。

·        关怀越界―走出自我关注,走出专业活动的藩篱,本着人文关怀的精神走入人群中,深入人心里,才能针砭时尚,不断替出现僵化或异化的价值理念注入活水,并且坐言起行,透过文学、历史、艺术的创作来感染人心。以西方启蒙大师伏尔泰为例,尽管生活在一个审查制度十分严厉的时代,仍不顾自身安危,大力抨击教会的教条,为思想与言论自由而战。伏尔泰一生屡遭统治者的迫害—被流放、入狱,依然笔耕不辍—哲学、科学、戏剧、哲理小说、历史、诗歌,通过自己的笔投入火热的启蒙运动中,以不倦的斗争推动启蒙运动蓬勃的发展。

  中国文明的过去,因为代代有人相互感召,如屈原写《离骚》、司马迁写《史记》、唐宋元诗人墨客写诗词曲赋,明朝人写小说,以及历代戏剧创作人和伶人的演绎等,其所创造的价值理念才能深入寻常百姓心里,实非帝王之力取得的功效。中华文明的未来,有待其教育的土壤能够继续孕育出薪火相传的通人,把对时代与对生命的感悟转化成价值的创造,一点一滴汇成大江大海,虽不能奢望有捷径,但却有东西方前人留下的足迹可以按图索骥。

Wednesday, August 15, 2012

为香港推行“国民教育”进一言

文章标题:为香港推行“国民教育”进一言
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2012815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近日来,香港“国民教育”闹得满城风雨。一个由政府教育部门主持设立,向学生提供认识自己家园、培养下一代健康成长的人格与爱国情怀的课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具足正当性,为什么反被市民怀疑,被指为“洗脑”,而被要求撤销呢?当政府认为事在必行的时候,双方矛盾激化,在部分传媒推波助澜之下,家长、学生、教师、市民,发起游行,人数据说有9万之众。电讯传出,全球关注:有人错愕,有人不理解,亦有人幸灾乐祸,拍掌称快。

  香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回归15年,管治水平不断下沉,民心浮荡,不断争拗,已经浪费了许多时光。如今新政府上场,阵脚未定,班子拉杂成军,已经陷于被打局面。传媒不断揭发新班子成员之诚信、操守、过去行为不正之记录,煽动民愤。政府未施政,已有官员中箭落马,稍一不慎,即成为靶子。处处受制,处处火起,“国民教育”只是其中一个火头。不过这一个火头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让它蔓延。强力推行,只有两败俱伤。香港人心的分裂,将升上水面,成为第二个台湾。

  为什么?因为“国民教育”的内文,若以中国现状为蓝本,势必使香港人疑虑:一来,这已经违反邓小平“一国两制”的承诺;当时邓小平说:“我们不要求他们(指香港人)都赞成社会主义制度,只要求他们爱祖国、爱香港”,“诚心诚意拥护祖国恢复行使对香港的主权。”(《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一个国家,两种发展”)邓小平同时也答应香港50年不变。这些虽然是权宜之计,但宣之于国家领袖之口,就有必要遵守。二来,中国开放30年,虽然在经济上取得成绩,那是因为机遇,利用了中国的廉价成本,中国并非真有领袖群伦的能力。至少在技术上尚不如西方,也未有设计出真正一流的产品,中国品牌尚未取得全球消费者的信心,反而是假货充斥、巧取豪夺,更不要说深化改革,延伸到教育、政治、文化方面了。

  这样的一个过渡阶段,稍具忧患意识的,都不值得沾沾自喜,反而要更清醒,要努力完成改革大业。胡锦涛、温家宝不是屡屡这样呼唤吗?可惜有些人被假象冲昏头脑,把中国这些短暂的成功捧为“中国模式”。其实中国哪有模式?邓小平提出:要“摸着石头过河”,他很务实,随时调整,哪有一套既定的模式?马克思认为从资本主义一定进向社会主义,从社会主义一定进向共产主义,那就是模式。立理限事,清代的王船山已经批评。不幸,香港政府所资助出版的《教学手册》,竟然就是以当前的“国情”来代替国民教育,似乎要学生认识和认同这一套东西,香港人当然反感。

  为什么?因为这一个模式尚未获得正面评价,缺乏理论、缺乏证据、缺乏独立的学术机构的评估,相信中国政府也不以为然。

  人要谦虚,人要有自知之明,否则会把好事变为坏事。

  谈到爱国,香港人的爱国已经写在历史。一百多年前,香港人已经支持孙中山革命,出钱出力,无怨无悔。为什么?就是要洗刷国耻。革命不成,香港更利用其特有之身份为革命者、亡命知识份子、战败之军人、逃难之商贾疗伤,香港成为安全之地。但香港人从未忘记他们的祖国和生活在祖国的亲人。1949年之后,每次政治运动、每次自然灾害、地震水淹,香港人都大力捐输,甚至投身在最前线。血缘、地缘、历史、文化、感情,香港人和中国人根本分不开。中国是香港的根。香港人不必教,早就爱国。

爱国不等于爱不合理的国情

  问题是:爱国不等同爱当前不合理的国情。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已经教我们“以道事君”(《论语·先进》),又说:“勿欺也,而犯之”(宪问)。今天民主政治,政府更要取得人民支持。爱国不是由当权者来定义的,应诉诸民心,而民心则看施政者是否端正?是否言行一致?是否能任用贤能?所谓“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正言、正名、正直、正义,端在“正”字。今天的国情,正是有太多不正,如何令人服?

  由此可知,爱国应看更深的涵义,而“国家”的概念,亦不限于对所管辖地区的主权的拥有,那是政治学的诠释,作为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的形成,必有其历史、文化、生活方式、风俗、制度,与所追求的价值,这些都是代代传承,深入血髓,能传至今日,必有其真知灼见。所以不是主权问题,而是历史问题、文化问题、生命问题、心灵问题、民族的大生命如何安放的问题。爱国,对外可以说是维护国家主权,但对内,就必须填入历史与文化,这才是根。一代又一代的人所认同的,是这个民族所走过的道路、所累积的经验和智慧,我们必须继承,必须开拓。吸收外国资源,以丰富自己。

  所以真正的国民教育,当以培养健康的下一代,有承担力的下一代为主,而不是简单的认同现实。但下一代为什么愿意承担?这就要开发他们的性情,让他们知道前人所行的路非常不容易,无数人牺牲、付出,我们身为子孙,便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需要好好学习、成长自己,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是非判断的能力、有勇敢面对困难的能力、有正直的人格,这样才可以承担大任,绝不可以人云亦云,唯唯诺诺。自己都不能独立,不能有主意,国家还能独立吗?

  鉴于国民教育兹事重大,香港市民未有共识,我认为不妨组织讨论:邀请专家、学者、教师、家长,与政府官员进行对话,看“国民教育”,该教什么?从何著手?还有教学方法、教学形式,不一定要将之视为一考试科目,也许更能收效。

  香港在变,中国也在改革,给予对方一些空间,胜过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作者是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