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6, 2009

九十论百里

文章标题:九十论百里
文章作者:余光中
发表日期:2009年5月3日
发表媒体:《联合报

  五四迄今,忽已九十周年,思之堪惊。当日的读书人,为挽救中国之积弱不振,有心引进西方文化,呼声最高的两大理念,是德先生与赛先生。赛先生最受欢迎,求知求真的科学精神未必深入人心,但科技带来的方便舒适,却无人拒绝。另一方面,科技后遗症的环保危机,也赋“杞人忧天”以新的意义。

  德先生表面上也普受欢迎,其实往往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仍是一位不受尊敬,甚至常遭虐待的客人。这位不速之客,若无自由相助,就有口难言,若无法治支持,就有足难行。所以他的招牌虽然到处高挂,其实店里的货却当不得真。

五四90周年 冷落孔先生

  而这么多年来,孔先生却被冷落了。西学为用,往往变成西化为体。所以“打倒孔家店”发难于先,“批孔扬秦”高潮随后,令夫子无所容于天地,钱穆、唐君毅、牟宗三果然“乘桴浮于海”。到了今天,北京却回过头来,广在海外设立孔子学院。台湾也不能免,教育部这些年来一直在“去中国化”,包括“去儒”、“去故宫”,如今杜部长虽已“去冠”,其势仍未止。另一方式之“去”,则是“国科会”。科学之于人生当然非常重要,但是不能取代一切学问。独尊科学而轻人文,将使民族之心灵“六神无主”。我一直认为“国家科学发展委员会”早应正名为“国家学术发展委员会”。马总统关怀中华文化,一直主张“繁体字”应改称“正体字”,令人钦佩。但是“国科会”应否考虑正名,也望他能关心。

白话含文言 文字有力量

  五四另一变革,便是弃文言,行白话,乃有新文学、白话文学。如果有人认为,文言已成冥钞,白话才是现款,就错了。文言其实是以成语的身分传了下来:受过教育的人,每天口头无可避免地要说许多成语,而一篇白话文更需要一些简洁、铿锵,甚至对仗的成语来滋润、变化,或加强。无论口头或书面,如果禁用成语,势必松散而累赘,费力又耗时。何况许多成语都含有生动的比喻,例如“釜底抽薪”、“破釜沉舟”、“心血来潮”、“目光如豆”、“孤掌难鸣”、“众志成城”。

  有些场合,简练的文言才有力量,所以“毋忘在莒”之后有“庄敬自强”,“庄敬自强”之后有“戒急用忍”。就连五四的爱国运动,也不免动用岳飞的壮语“还我河山”。经典之作若不保留原文,也会失去权威,破坏气氛。论语庄孟,能用白话代替吗?金刚经、心经,不用鸠摩罗什、玄奘的文言体而改成白话,佛教徒肯念吗?牧师讲道,不还是在用十七世纪的《钦定本》吗?

慈母手中线 动人又白话

  文言与白话并非截然可分。六百年前的《水浒传》已经用白话写了,至于宋人话本,就更早了。在文言与白话之间,旧小说的章回体极兼善的过渡。今日的青年未曾经历此一边疆,只迷于当前畅销的翻译小说,对中文的认识乃停留于平面,而不知有文白对照甚至文白相济的立体感。

  其实古诗之深入浅出者,多非文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不能再白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也和文言无关。如果把唐诗宋词都算在文言的比例里,是不合理的。老实说,今日报刊上发表的现代诗,有许多比古人深入浅出的诗词难懂多了。

读古典文学 涵养好作家

  至于古文本身,也大有艰深与平易之分。国文课本选文,艰深古僻的可以避免,平易动人的不妨容纳,其间的取舍天地仍大。我的专业是英国文学,应该不算学究中遗老。读了六十多年英诗,教了五十年英诗,也做了半世纪的翻译,我的结论是:古典文学与古文,对于现代作家的修养与气度,教益至巨。我自己及身而验,相信对于王鼎钧、张晓风等,也是如此。

(本文作者为中华语文教育促进协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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