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30, 2011

新加坡,知识分子的声音在哪里?

文章标题:新加坡,知识分子的声音在哪里?
文章作者:宁二
发表日期:2011年2月13日
发表媒体:《南方都市报

摘要:“选贤与能”制度,长期以来为新加坡政府与相关机构吸收了大量的最优秀的人才,使得国家层面的策划与管理,达到高效率,也带来经济的整体发展。不过,这个制度也对民间能量的储存与发挥,带来一定程度的负面效果。

柯思仁说,在新加坡,教育程度比较高才会有批判性的思想存在。

  “选贤与能”制度,长期以来为新加坡政府与相关机构吸收了大量的最优秀的人才,使得国家层面的策划与管理,达到高效率,也带来经济的整体发展。不过,这个制度也对民间能量的储存与发挥,带来一定程度的负面效果。

  人民行动党政府一直强调的是经济方面的发展,政府不断地通过学校教育、通过社会政策对国民进行灌输的观念,就是物质财富的赚取与累积。拥有自己的房产,拥有储蓄,一个中产阶级就会被塑造出来,而当中产阶级一形成并成为社会最强大的群体时,就很难再看到这个社会会有太大的变动了。

新加坡意味着什么?

  是“新马泰”旅游中的一个,是洋溢着南洋风情的富庶小国?是包括中国之外,唯一华人占多数的国家?是处处绿荫的花园城市?是威权政治强人李光耀?或者,是中国政治学者们奉为榜样的“高薪养廉”?———无论如何,时至今日中国政府每年仍会派大量官员前往新加坡学习,这个常住人口约500万、公民人口300余万的国家在政府治理和公共政策层面仍是中国学习的榜样。

  那么新加坡人呢?新加坡社会呢?在李光耀和新加坡政府的代言之外,他们真实的历史和内心的感受究竟如何?新加坡是否具有民间?而那些勤于思考的新加坡人的独立思想又在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

  生于1964年的柯思仁先生现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曾任系副主任和代主任,正是他所任教的大学承担着培训中国官员的任务。2000年,他和朋友们发起成立了“圆切线”,一个以华语为媒介反思新加坡历史与社会的知识团体。在2000年10月的《圆切线》创刊号封面上,印着这样几个标题:《现代新加坡的另类思考》、《当追求经济发展成为一种迷信》,以及《寻找新加坡知识分子的话语空间》。

以华文讨论社会问题

  南方都市报:在我做新加坡采访准备时,曾写信给几位港台重要的知识分子,请他们推荐新加坡重要的批判性思想团体,有几位告诉我,应该去找“圆切线”。作为创始成员之一,你可否谈谈你们圆切线的具体脉络?

  柯思仁:圆切线的缘起可以回溯上世纪90年代中,当时我还在高中教书,我们几个朋友,包括现在的社长、也是圆切线关键人物李慧玲在内,有个共同的感受是谈新加坡政治社会文化方面的问题,几乎都是用英文在谈。郭宝崑(1939-2002年,新加坡著名戏剧家)在1990年创办新加坡第一个多元艺术中心“电力站”之后,每年都办一次讨论新加坡文化课题的会议。会议语言主要是英语,重点是艺术和文化课题,往往也涉及社会政治方面。我们几个人几乎每年都去参加这个会议,感受很强烈。出席会议的艺术家与知识分子,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往往延伸至社会、政治等层面。但回头来看,用华文可以讨论的局限在跟中国文化或华文华语有关的课题,范围比较狭窄,所以我们想到要有一个平台可以用华语华文来讨论更广泛的课题。1996年,我们主办了第一个会议,1999年办了第二个会议。在这期间,我去了剑桥大学读博士,李慧玲同时也在伦敦念书,还有另外两位朋友当时也在英国,我们就决定要筹办这个团体,2000年“圆切线”正式成立。

  成立之初我们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用华文华语来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并不局限在新加坡。而在新加坡的范围里,我们希望能够进行跨族群跨语文的沟通,不过那种方式显然就必须用英文。另外我们通过筹办一些公开的讨论会、讲座,希望使得这种用华文华语讨论问题的风气能在社会上得到扩大。

  南方都市报:如果知道新加坡这样一个把英文当作首要官方语言的国家里,有一些华人知识分子在坚持用华语进行思考和讨论社会问题,很多中国读者恐怕会有一种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但我了解,对你们来说,用不用华语和现在的中国其实没有关系。在新加坡内部,使用华语谈论社会问题和使用英语谈论究竟有什么差异?

  柯思仁:这其实很微妙,有时候也说不清。英语作为跨族群的共同语言,是新加坡建国时期的一个政治与经济性质的决定。那个时候,英语并不是多数人的语言,华人的语言,主要是闽南语,从人数来说是最为通行的语言。目前,新加坡还是有一个相当大的讲华语的群体,但对我而言,坦白说,讲华语跟作为华人或中华民族性不一定有必然的关系。刚好我生下来在家里就是讲华语,后来读书时进的是华校。换一个情况,如果生在讲英语的家庭,读的是英校,情况就完全相反了。这显然与新加坡的历史有关系。比较早的时代,年纪比较大的世代的人,华文华语的运用跟他们作为华人,以及这种身份跟中国在文化上和民族上的联系是比较强烈的,但对我们这个世代的人,这种联系并不是很重要。

  南方都市报:我看到在“圆切线”五周年的讨论会中,李慧玲在发言中提到,圆切线用华文,在新加坡这个环境当中,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触及政府制定的新加坡在语文方面的敏感性,这个敏感性具体是指什么?

  柯思仁:这跟当年华校生参与政治的历史有关系。讲华语使用华文的人,在某一种情况下,会被指责为华文沙文主义者。华文沙文主义者的意思,就是以强调华文与中华文化的优越性,而贬抑其他语文(包括英文)与文化的地位。

  南方都市报:但是新加坡是没有英文沙文主义者的。

  柯思仁:新加坡是没有英文沙文主义者的说法的。

发现历史,正视族群

  南方都市报:圆切线关注的新加坡的问题是什么?中国人了解的新加坡一般而言就是花园城市,就是李光耀,在你们看来,新加坡内部比较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柯思仁:我们有一个特辑是历史和认同,它的重要性在于新加坡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对于历史的解释权往往掌握在当权者手中。当权者会通过教育来表达他们对历史的看法,这种表达往往会成为权威。要更多元化地看待过去,就需要去做很多挖掘,然后才可以提出不同的看法。比如我们在2007年办了展览和一系列讲座,来发现和讨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加坡中学生的课外活动和校外活动,包括学生参与的社会运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方向?我们通过展览和讲座、讨论,让它有一种更多元的展现,我们希望以更多元的声音来叙述历史。

  另外一个重点是多元文化,也包括族群之间的沟通。在新加坡,不同族群之间的有效深入的沟通并没有真正在进行,跨族群的讨论本身就不多,也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鼓励。政府所推动的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展示方式是很肤浅的,所谓多元文化的了解与尊重,就是不同的族群在过年时,互相拜年,互赠礼物,那是很表面的层次。新加坡几大种族群体之间的深入了解并不存在,在学校教育的科目上并不存在促使族群深入了解的机制。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希望能通过对话,推动深一层的了解,但这很不容易,因为在社会结构上,这种族群划分的方式已经形成,而且固化了。

充分体制化的困境

  南方都市报:你在1999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新加坡华文知识分子的境域》,文中提到在新加坡,因为整个社会已经被充分体制化了,知识分子精英也有很多机会被吸纳到政府当中进而被体制化,所以新加坡的批判知识分子群体不是很活跃。在新加坡,批判性知识分子进行独立的言论表达的空间究竟有多大?

  柯思仁:以现在的情况而言,就像你提到的,新加坡的体制特别强。新加坡有个制度,一向为政府所标榜并感到自豪,叫m eritocracy(“选贤与能”制度),其精神某种程度上像科举制度。在新加坡,从小学、中学、高中一直到大学都是考试制度,而高中毕业时的会考会作为一个主要的进入点,政府会从中招揽优秀者培养“人才”。政府每一年都会提供非常多的奖学金给全新加坡在高中会考中最优秀的学生,很大一部分最优秀的学生就因此进入了公务系统,以及三军系统成为正规军人。今天新加坡政府不少部长,是在这个基础上一路晋升,最后从公务或军队系统离开而进入了政治。“选贤与能”制度,长期以来为新加坡政府与相关机构吸收了大量的最优秀的人才,使得国家层面的策划与管理,达到高效率,也带来经济的整体发展。

  不过,这个制度也对民间能量的储存与发挥,带来一定程度的负面效果。首先,当大部分的人才进入政府相关体制中,留在民间的人才就相对的少了。你也会发现,早年具有批判精神的评论者,或者主要使用英文批评政府的知识分子,有一些也会被政府吸纳,甚至成为部长级的高官。像林双吉(现任新加坡交通部部长)、Vivian Balakrishnan(现任新加坡社区发展、青年及体育部部长,华文名“维文”)都是这种情况,在进入政府之前他们对政府的某些政策是持批评态度的。所以“选贤与能”制度的运作涵盖面非常广,这种情况之下,民间可以存活的另类声音,空间就比较小。这是一个层面。

  为什么新加坡民间批判的声音很小?另外一个层面,要从历史的背景来看。自人民行动党1959年执政以来,新加坡这50年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人民行动党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强势,它的力量也并不是大到几乎掌握了绝对的权力。

  南方都市报:我知道在早期人民行动党内部也存在分歧,有左右之争。

  柯思仁:一方面党内有分歧,另一方面那个时代是政党多元化的时代。但你知道,人民行动党内部左右派的权力斗争,最后是李光耀为首的英文知识精英把左翼成员排除到了党外,1961年林清祥这批左翼政治家离开人民行动党,他们跟当时的华校生包括南洋大学,还有工会结合,是国会的主要反对党。但到了上世纪60年代中,他们中的一批议员集体离开国会,准备要走上街头,那时的这种抉择就决定了新加坡接下来会是一党独大的局面。

  其实在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中,民间以华校生为主要成员的组织一直很活跃。但与此同时,人民行动党政府也一直在不断想办法要压制这些组织,这样一个整肃的阶段到上世纪70年代中基本就结束了。因此,新加坡民间的力量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以后就变得非常弱。

  这种情况延续了下来。而其后人民行动党政府一直强调的是经济方面的发展,政府不断地通过学校教育、通过社会政策对国民进行灌输的观念,就是物质财富的赚取与累积。现在新加坡80%以上的人口是住在自己拥有的房屋里面,这个比例在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比得上。拥有自己的房产,拥有储蓄,一个中产阶级就会被塑造出来,而当中产阶级一形成并成为社会最强大的群体时,就很难再看到这个社会会有太大的变动了,因为维持现状是中产阶级存在的一个基本目标。从上世纪80年代以后这些年,新加坡社会基本上就是这样一种结构。

  但其他的一些因素也还存在。现在回头来看,在吴作栋当总理的那十几年(1990-2004年)是新加坡整个社会走向比较开放、社会风气比较放松的一个时期。另外,在那个阶段,全球化真正兴起了,网络也开始发挥作用,后来新媒体也出现了,这样就有了很多新的管道可以用来交流、讨论和批评。所以另一方面我的感受是最近十几年来,新加坡的公民社会越来越活跃,力量越来越大,空间也越来越多。

社会力量的空间越来越大

  南方都市报:新加坡公民社会的力量越来越大,空间越来越多,你更具体的观察是什么?

  柯思仁:现在新加坡有一个蛮重要的异议性新媒体,theonlinecitizen.com,英文的。新加坡对于网站的管理,也有自己的一套,如果被认定是政治性质的网站必须要向政府注册,而一旦正式注册为政治性社团的话,它就会受到一些局限和管制,包括不能够接受外国的资金等等。这个网站已经存在好几年,最近被新加坡政府规定要正式注册了,它的确也去注册了。本来网络空间很多时候是匿名,一向都不知道这个网站谁在背后支持、管理、负责,但现在一旦注册,就看到有几个人名出现了。当然,他们的很多评论本来就是具名评论,所以这几位之前也不是完全隐形的。另外一个网站,www.temasekreview.com,它的活力要比theonlinecitizen.com大得多。

  南方都市报:因为它是完全匿名的?

  柯思仁:对,因为是完全匿名的。但有一些时候也会让人觉得,某些发言是在叫嚣、抹黑,或是非理性的情绪性的,反正跟政府有关的,他就一定批。跟中国大陆的愤青有一点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因为在这个网站上即便是这样的发言,往往也还是在尝试用讨论问题的方式进行。

知识分子的局限性

  南方都市报:在整体层面上,你如何看待批判性的知识分子在新加坡社会中的位置和身份,以及他们能产生的作用?

  柯思仁:刚才讲了种种历史的因素,在当下,整体而言新加坡民间力量还是很小的,而且民间团体的整个运作也都在政府的掌握当中。虽然这些年也开始出现一些自发性的民间团体,但他们的力量也还是不能完全施展开来,数量其实也很少。因为有很多政策性的局限。例如,一旦你开始在媒体出现比较频繁,显得比较高调的时候,你就开始被注意了,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些年来偶尔还是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另外,我们很多人其实都是既得利益者,而且这个既得利益实在太大了。这是新加坡的一个特点。譬如说,我们圆切线的成员,要不就在媒体工作,要不就是在大学教书,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南方都市报:你们都是中产?

  柯思仁:可能还要好一些。这是蛮反讽的一种状态。在新加坡,教育程度跟批判思想是有一定的关系的,教育程度比较高才会有批判性的思想存在,在别的社会不见得这样子,但新加坡就是这样,这跟教育和社会结构有关系,是在独立以后整个社会的改造过程当中逐渐形成的。

  就像刚才讲的,现在网络上出现了一些批判性的声音。例如要求废除死刑。废除死刑是新加坡政府所不能忍受的。同志运动是另外一个,李光耀的讲法一直都是他个人可以接受,但社会还是保守的,在新加坡同志社团还是不能正式注册,但这方面政府的容忍度要大过对要求废除死刑的容忍度。

  客工(外籍劳工)的问题其实也很严重,现在很多客工是从中国来的,其中有些人的情况很糟糕,中介对他们说新加坡的工作多好多好,过来之后发现不是当初被告知的情形。客工的福利也是问题,新加坡政府向来倾向于雇主。这个领域,也有一些正式成立的社团在呼吁,在协助这些客工。

  在这几个领域,还是可以看到公民团体在活跃。但这和我们刚才讲的批判的知识分子,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本来这两个力量应该结合的,但在新加坡,这两种力量的结合有限。

  南方都市报:这两种力量为什么没有办法结合?如果结合起来,他们的力量应该会更大。

  柯思仁:这牵涉到两种不同性质的活动,一个是批判性的言论,一个是具体的社会运动,属于两个不同的场域。社会运动的目的是改变不平等社会现状,如果把情况假设性地推到极致,那将是社会革命。批判言论则是思想与概念的辩论,以新加坡的情况来说,体制内的知识分子也可以参与,不过,显然的,在体制中的这些人,不可能参与具有社会革命性质的活动。因此可以说,非常有效的选贤与能制度,网罗了大部分的人才,创造了庞大的新加坡体制,也将可能发出不同意见的声音安置在体制中。

Friday, April 29, 2011

新加坡,社群民主能超越自由主义吗?

文章标题:新加坡,社群民主能超越自由主义吗?——对话新加坡社会学家蔡明发
文章作者:宁二
发表日期:2011年4月24日
发表媒体:《南方都市报

摘要:新加坡在历史上跟美国和欧洲的发展不同,要以自己的历史来创造一个发展和执政模式。我们没有办法说服美国我们这个更好,重要的是我们创造出了一个适合我们自己的不同的系统,一个以族群和社群为主的,公民有自由性,民权也搞得相当好的,同时也反对那些极端的个人主义的系统。

新加坡国立大学蔡明发教授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西方的政治哲学界,社群主义对自由主义提出了深刻的挑战。个人自由和权利优先还是社群的公共利益优先成为了二者争论的核心分歧。此种理念的分野与争执正在中国的当下重演,一些学者意识到社群主义对于今日中国问题的解决似乎带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但另外一些学者则对此充满警惕,他们担忧,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深厚的集体主义传统的国度里,社群主义的解决路径会进一步损害而不是帮助实现个人的自由与权利。

  社群主义者常常用来作为证明的,是新加坡的实践。新加坡究竟是不是一种社群主义模式?此种模式的特点和现状又是怎样?为此,本刊记者专访了新加坡国立大学社会学系主任蔡明发教授。

  作为东南亚知名的社会学家,蔡明发教授于1995年的著作《新加坡的社群主义意识形态与民主》(Communitarian Ideology and Democracy in Singapore)一书中,对新加坡社群民主的国家发展路径做出了独特而完整的分析。蔡教授另外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是新加坡的公屋和公共住房政策,同时他也在积极推动亚洲思想者的串联,是国际刊物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Movements杂志的主编。

社群民主能超越自由主义吗?

  南方都市报:您的基本观点是新加坡社会存在一个从威权主义向社群主义转化的过程,同时也认为社群主义和儒家价值之间有很多互通之处。在您看来,1980年代新加坡政府推广儒家价值的用意是什么?

  蔡明发:新加坡政府跟儒家思想发生关系,其实只有两三年的兴趣而已,早就很少谈了。因为新加坡是多元种族,所以不可能太过强调儒家思想的作用,对印度人和马来人会不公平。新加坡不可能像中国大陆或韩国那样,透过官方的渠道去强调儒家价值,现在连亚洲价值政府都很少去谈了。

  那时新加坡政府认为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缺点很多。民主主义的基础其实是个人主义,在自由主义发挥最强作用的美国,呈现出来的缺点是每个个人的desire(欲望)都以个人权利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下去一个国家里谁最终对社会承担责任?政府于是就想避免极端的个人主义,那时正好看到东亚政治比较先进的国家和地区都有儒家背景,日本、韩国、台湾,政府就认为经济发展可能跟儒家价值有关系。

  新加坡并不是把全部儒家都搬出来,只是从中找出了几条,核心是强调以家庭为主,这样就从儒家变成了家庭至上主义。但这在新加坡内部也引来很多批评,有人认为政府引来儒家价值是要淹没别的族群价值。最后就调整以家庭为根、社会为本、国家至上,如果家庭保持稳定就能对极端的个人主义有所控制。这样,其实这套价值就不需儒家在背后支撑了。有一个阶段新加坡政府还认为宗教对社群的贡献很大,就在中学里面推广每个学生要学一个宗教,可很快就发现一旦在学校里学宗教,孩子们的信仰会加强,宗教的裂痕反而会增加。后来政府在教育中一把宗教教义拿出来,连儒家思想也就一起去掉了。

  南方都市报:您曾经将新加坡所追求的民主政治称为一种“非自由的社群民主”(non-liberal communitarian democracy),那么新加坡政府当年大谈“社群为先国家至上”的儒家价值,是否在为自己的这种“非自由的民主”找统治思想上的合法性?

  蔡明发:当时李光耀政府本身就是威权性质的。non-liberal你把它译作“非自由”,但其实我的意思不是“非自由”,而是非私人、非极端的个人主义的社群民主,自由还是可以保存下来。社群内部拥有自由信仰这种内涵根本是不能废掉的,社群主义的主要敌人是个人主义而不是自由。因为在一个社群主义的社会里面,还是要有民主选举,选举也还是要有竞争者和竞争性。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社群主义者,但并不因为我相信社群主义,就认为个人的或者群体的自由不重要。主要是不应该有极端的个人主义,而要强调社群的价值,民主体制也必须保存。在新加坡,其实有很多竞争性的反对党。

  南方都市报:您认为社群民主能够克服西方自由民主中那些极端的个人主义问题?

  蔡明发:我不认为是“克服”。我们和西方的历史不同,不是能够克服它们,而是我们能够创造出一个另类的系统。

  南方都市报:新加坡在这方面已经成功了吗?

  蔡明发:是的,新加坡在历史上跟美国和欧洲的发展不同,要以自己的历史来创造一个发展和执政模式。我们没有办法说服美国我们这个更好,重要的是我们创造出了一个适合我们自己的不同的系统,一个以族群和社群为主的,公民有自由性,民权也搞得相当好的,同时也反对那些极端的个人主义的系统。

后李光耀时代会更开放

  南方都市报:虽然新加坡有反对党,但人民行动党50年来一直一党独大。

  蔡明发:日本也是这样啊,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长期是自民党在执政,印度也是这样,除了不多的几年之外,都是国大党在执政。印度的夸张在于他们是全球最大的民主国家,但你仔细去看,印度只有国大党是大党,其他党都是小党。所以说一个大党并不一定就会是霸权。一个大党也不必然是反民主的,没有人说印度、日本就是威权国家,其实它们一直是一个大党在治理。

  我认为到李光耀过世以后,新加坡会更开放一些,新加坡社会内部的批评性会变得相当厉害。集权的只有他一个人。今年因为他的新书(《李光耀: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出版,他的很多看法引起了争议,比如他对伊斯兰教的看法,马来族群马上有反弹,要政府出来表态李光耀的发言是不是代表政府的意见。他的儿子李显龙也出来说,我的想法跟我的父亲不同。

  南方都市报:你认为李光耀过世之后新加坡会比较开放?

  蔡明发:因为我们新加坡不需要每天都说李光耀啊。现在你跟外国人谈新加坡,很多人不相信李光耀其实早已没什么执政权力了。每个外国人都觉得新加坡还是靠李光耀,这是一种迷失。他已经有20多年没有执政了,他其实整天在外面跑,现在他对新加坡的很多看法已经落后了。这是一个社会心理的问题,假如李光耀不在,我们可以对世界说,我们新加坡已经根本不需要这个人了,现在我们自己办得到。系统比个人更重要,而我认为新加坡的系统已经非常稳定。

  南方都市报:难道现在新加坡的这套维权和社群的政治系统本身对个体与社会心理没有造成什么压力吗?

  蔡明发:很少了。现在新加坡社会心理比较大的问题就是竞争性太大。新加坡人没有每天都想着政府,而是想着自己在社会上的竞争性位置,孩子在学校里面的竞争性等等,事业方面的竞争压力比政府的压力要大很多。

  南方都市报:您认为现在新加坡是一个社群主义影响下的社会,在这样一个强调社群利益高于个人自由的社会里,很多批评性的声音也就是言论自由是不是受到压制?

  蔡明发:也不见得。我认为我自己是一个公民,所以我有权利来讨论我是被如何控制被统治的,我对政府跟我的关系应该有批评的权利。我就经常性地发表一些不同的声音,但到现在我也还在国立大学教书。以前就不同,现在是越来越开放,现在新加坡的监狱里也没有政治犯了。你看这两天伊斯兰和马来人问题,在报章上没有一个声音是赞成李光耀的看法。政府的意思是,你要批评就批评,但不要针对个人进行人身攻击,如果进行人身攻击,比如你说这个人是个骗子还是什么的,那就是造谣,他们就会把你控上法庭。

  现在新加坡很多人自己有恐惧,认为他们自己的思想是反政府的,其实没有什么是反政府的。这样的一个政府在经济方面搞得这么好,一般人对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在新加坡,有时候是为了唱反调而批评,因为你的意见并不比政府更好。问题就在于,新加坡那些小党对新加坡的未来没有比人民行动党更好的设想,所以他们的批评常常没有效力。我在大学里面的同事,其实也很少会有新的意见,因为这个政府确实是非常聪明的一个政府。

新加坡应该废除两个法令

  南方都市报:新加坡是一个非常体制化的社会,知识分子也有很多机会进入体制工作,像你也在政府部门工作过。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面,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批判性该怎么体现?

  蔡明发:对我个人来说,我没有什么恐惧的,也没有什么拘束的。只是面对种族问题时,发言要谨慎一些,因为这不仅是新加坡国内的问题。比如李光耀说穆斯林的问题,其实是在说新加坡的马来人,但他这么一讲,印尼和马来西亚就会对他不满意,因为印尼跟马来西亚都是伊斯兰的教徒,所以谈论种族问题自己要先反思一下,国际的事情比国内要大。新加坡的知识分子对族群和宗教问题非常敏感,也不会乱说。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说。有些人会怕,会觉得我不敢说,因为我的意见批判性很强,这都是自以为是,因为人们很少有那么强的批判性。

  南方都市报:很多人批评说新加坡政府常常把法庭起诉当作对社会异见进行施压的手段,是这样吗?

  蔡明发:假如批判不针对个人的人身攻击不会有事情。但从新加坡的整个制度层面来看,有一些法律是非常不民主的。新加坡的法律对于集会游行有严苛的规定(编者注:按照新加坡法律规定,5人或以上于公众地方就表达支持或反对任何人的意见或行动等目的举行集会或游行,必须领取许可证,且应在4天前提出申请),我认为这个法律应该废除,这是一种非常不民主的法律,新加坡人民应该有游行示威的权力。另外还有国内安全法(编者注:根据这个法案,新加坡国内安全部必要时可以“不经审判”就能够拘禁危害国家安全的人士至少两个月),这个法律也应该废掉。我认为新加坡废除这些法律会是迟早的事情。假如这些都实现,那新加坡和印度、日本在民主政体上是一样的。

  南方都市报:你说以前不同,现在越来越开放,新加坡是怎么一步步转变到今天的状况的?

  蔡明发:首先政府的执政是合法的,而且在经济方面他们做得非常好。我们是一个小地方,跟中国不一样。一个小国家经济50年里持续发展,而且50年来教育也在持续发展,今天新加坡人口在教育方面跟上世纪60年代已经非常不同了。今天新加坡40岁以下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受够了教育,能够打定自己的主意,所以不需要政府整天跟他们说应该怎么来安排他的日常生活。

  所以,在新加坡现在已经不需要用压力来控制人口,现在要用合理性、要给出理由,于是你可以看到新加坡政府每天都在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那么做,政府总是试图说服国民。这跟教育有关,我们人口的受教育程度很高,很多人到外国留学回来,他们不需要别人给出安排。

  在21世纪的今天,要用李光耀在上世纪60年代的执政方法根本行不通。其实政府的变迁是社会的不断发展逼着它变的,而不是它自动要变,政府必须跟随社会的潮流。

  另外新加坡经济和世界经济的关系非常密切,我曾经说,世界不需要新加坡,但新加坡需要世界。假如新加坡要在国际上有地位,政治就一定要开放。我们是个小国家,如果我们不开放,世界认为我们的人权搞得很差,我们的经济会有问题,所以新加坡没有办法不越来越民主。

  现在新加坡的主要问题是经济不平等非常厉害,所以重点是怎么样帮助相对穷困的人,在教育上怎么帮助那些底层的孩子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现在新加坡社会主要的问题就是这个。

今天新加坡公民没有什么大问题?

  南方都市报:您是社会学者,如何看待新加坡的公民社会?新加坡既然有这样聪明而且有能力的政府,那么社会内部的自我组织,发育和培养状况如何?新加坡在这些方面似乎很弱。

  蔡明发:其实,假如一个政府经济搞得好,而且没有贪污,又非常公开性地把他们自己的政策拿出来向人民解释,一般来说普通的公民就不会每一天都在关注政治方面的问题。他们认为,社会能够给他们机会,而不是自己命中注定一定就是底层,而且每一代对他们下一代的期望也能够有机会实现,那么他们对政府不满的地方一般都是很小事情。你看《海峡时报》上面读者的反馈,都是小事情,医院付费太高或者公车站太远等等。我认为在今天新加坡的公民没有什么大问题。

  南方都市报:说到民权,在我来新加坡之前,刚好看到报道说有一位英国作家因为写书批评新加坡的死刑制度被政府起诉,又保释。

  蔡明发:有一些社会认为死刑是应得的惩罚,有的不这样认为。一般反死刑的理由是human rights,但我认为不同的社会对它会有不同的看法。人权内部的问题其实非常多,人权是个人主义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在死刑方面,我认为各个社会有权力自己来决定。

  南方都市报:去年在中国大陆,很多人很兴奋的一件事情,是中国的GDP超过了日本,成了世界第二,作为新加坡的学者,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蔡明发:其实中国的经济超过日本是迟早的事情,但整体GDP比日本大根本没有什么重要性。中国人口多、国家大,整体的GDP比日本大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的人均GDP比日本还差十倍,这才比较重要。新加坡在GDP方面其实根本没有很高,但新加坡的生活水准很高,人均GDP只是在美国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