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13, 2023

从秦汉之际政治变迁看儒学的发展

文章标题: 从秦汉之际政治变迁看儒学的发展
文章作者: 梁秉赋
发表日期: 2023年12月9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班固在《汉书·儒林传》中曾如此总结儒学在西汉的发展:“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可知,至平帝年间(公元前1年至公元6年),儒学在起家于“巴蜀汉中”的刘汉大放异彩,治经术的大师辈出,传经说的典籍繁浩。

  汉室循“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繇内及外”之则,在帝国的政治中心立太学为全国最高学府,再由此辐射全境,在地方上“广设庠序以化于邑”,遂使位于今天陕西境内的长安,成为当时中国的儒学重镇。其实在仅仅约莫百年之前,汉初京畿一带尚为儒门单薄之地;而二百余年以前盘踞于相邻地带的秦都,更是儒生踪迹罕至之处。

  活跃于公元前3世纪的荀子,曾游历秦国。本为魏国贵族的范睢投靠秦国后,被秦昭襄王拜为相国封地应邑。应侯当时曾问荀卿“入秦何见”。荀子先盛赞秦国的地势险要“其固塞险,形执便”、风俗古朴、人民“(敬)畏有司而顺(服)”、官吏“恭俭敦敬忠信”、士大夫“不比周不朋党,明通而公”,且其朝廷之效率尤高“听决百事不留”。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指出秦国虽然“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衡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何以如此?依荀子之见:“其殆无儒邪!”(见《荀子·强国篇》)

  可知,在嬴政一统天下的约半世纪以前,秦地还是少有儒生的。而这也让荀子慨叹,强秦虽各方面优越条件皆备,但距成就王者之事功还差得远呢。

  荀况此议让知悉后来历史之发展的我们,不禁要轻笑他的“中原心态”,不过他观察到的这一境况,实是秦地学风有以致之。说儒学其时在东周的西陲难有立锥之地,也许亦不为过。


儒学难在西边秦晋之地扎根

  当汉室开始以朝廷之力来推《五经》之学时,据《史记·儒林列传》所载,当时被奉为儒宗典范的学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八家之中,源于齐鲁之地者居其六;其余两家则来自燕国和赵国,没有来自原籍秦、魏、韩等国者。由此可知迟至当时,帝国东境仍为儒学的故乡,关内地区尚无足以名家者。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稍早前,文帝朝“欲求能治《尚书》者”竟然“天下无有,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能)治”,但此翁已“年九十余,老不可征”。

  孔子与其及门弟子的学术基地在齐鲁,山东地域是以为儒学之发祥地。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传其学。孔门也因人才辈出——上有为国师卿相者,下有在民间以施教传道为业者,遂使儒家子弟成为有影响力的一个社会群体。然而,儒生的活动范围似乎始终囿集于周室东迁以后礼乐文明的心脏地带,即其东边各诸侯国疆域之内。虽然儒学似亦曾远播至山西及湖北湖南(史迁说“子夏居西河,子羽居楚”),但终东周之世迟至战国之末,数百年来,儒学似难以在西边的秦晋之地扎根。

  司马迁说,战国时期“天下并争(致使)儒术既绌”。其关键实源于诸侯国之间残酷的兼并战争催生出了新的学术思想,使原先从较早流入民间的王官之学演化出来的学说,如儒墨道家之学,遂因面对竞争而发展受限。这些新出的学派,便是以赵、魏、韩这三晋之地(今山西一带)为立足点而发展起来的法家、兵家及纵横家的学问。

  钱穆先生曾以东方之学与西方之学的视角,来概括东周时期这先起和后起的两大学术阵营之特征。据他的观察(见氏著《秦汉史》),“孔丘和墨翟皆鲁国人”;而李克、吴起、商鞅、尸佼、申不亥、公孙衍和张仪之徒,“则三晋之士为多”。以儒墨为代表的东方之学,“大率尚文化,重历史,其学风对象,以整个社会为主”;它“不以狭义的国家富强为出发点”,而以谋求“整个社会彻底之改进”为鹄的。然而,三晋之士的“目光意气,往往仅限于一国”。因此他们的学与术“仅以谋其国家之富强为基准”,以致于仅将精力集中在对“现状粗加革新”,而不能“注意及于整个社会,全部人生”;遂导致其“思想大体”,乃是“因利就便,趋于目前之功利而止”。

  所以,为什么地处偏西的赵魏韩,也是历史上最早进行变法求强的侯国,与其比邻的秦国还有偏南的楚国尾随继之,这就并非偶然了。然而,学术新局虽已出现,儒学于“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当时的东方地区仍为宗周旧学得以存续的土壤,儒生仍孜孜于为谋求“整个社会彻底之改进”锲而不舍。

  孟子适魏,梁惠王见到他便问“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遂告诫他急功近利将导致一国之内因“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而劝谕“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位西方之学发源地的国君,自然要视孟子所言乃“迂远而阔于事情”。孟子在“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的时候,去“游事齐宣王”,仍执着于“述唐、虞、三代之德”,显得有点与时代大势格格不入。纵使如此,荀卿虽无所获于秦但“游学于齐国”仍能得意于稷下学宫,“三为祭酒、最为老师”(罗根泽《诸子考索》以为荀子是先到秦才到齐的,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则推断荀子入秦当在公元前266-255年之间)。

  可知在东方地域,儒学尚得垂青、儒生仍有施展空间。其实,直至刘邦与项羽争雄而举兵围鲁时,“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以至史迁不禁要以“夫齐鲁之闲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来形容之。但在三晋之学得势的西边,儒学与儒生的命运则有极大反差。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嬴政在位34年(公元前213年)时,曾“置酒咸阳宫”,有博士官70人为他祝寿。席间,一位官职为仆射的周青臣,为始皇帝高唱赞歌,说他成就了“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的不世功业,因为秦帝国“以诸侯为郡县”让“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

  但偏偏却有一位博士官齐人淳于越大唱反调,说从前商周两朝的国祚能延续千余岁、传国数百年,乃是得益于“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他想说的是,前人封土地建诸侯,立一众宗亲功臣为诸侯,使各据一方以藩屏宗,用这一道坚实的蔽障,来保卫王室大宗。但秦以郡县制行大一统中央集权,将举国权威独揽于君主一人之身,仅皇帝大权在握,宗亲皆为无世袭资源的弱枝。淳于越提醒秦始皇,“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文武百官都是与皇帝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若国家猝有危难,则皇室与嬴姓宗亲在“无辅拂”的情况下“何以相救哉?”


焚书坑儒源于痛恨儒生挟古学自重

  淳于越贬郡县而扬封建,意在指出“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这样的论调,在秦仍洋洋得意于“初并天下”、汲汲营营于一个大胆的政治实验的大气候下发而言之,自然显得非常刺耳。其结果便是“始皇下其议”,接着朝廷的当权派以“愚儒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之罪,下令天下不得私藏《诗》《书》,须将之焚毁。若有人敢于以儒经为据来“以古非今”,用古代制度来非议现行政制,即施之以闹市斩首或灭族的酷刑。孔门遂有焚书坑儒之浩劫。

  见过强秦之灭亡的汉初统治者,骨子里对儒学虽有不屑态度有所收敛,但还是难掩对儒生挟古学自重的心态之痛恨。“不悦儒术,喜老子书”的景帝生母窦太后,曾召辕固生为她讲解本书。固回说“此是家人言耳”,谓这种书只是私家著述,而不是如儒书那般渊源于古代官学,攸关上层文化整体文明之兴衰的大学问。惹得太后大怒,把这位倔强的儒生丢入关着猪只的圈笼,命他“入圈击豕”。景帝知“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抛给他一把匕首。辕固生一刀“正中其心,豕应手而倒”。史迁、班固皆记其事。

  可知,汉室之所以时至宣帝朝仍要“多用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实因“以谋求国家之富强为基准、趋于目前之功利而止”的三晋之学,对一个庞大的帝国而言,在管控繁琐的日常运作,经营日趋复杂的政事治理,甚或惩治刁民狗官等等方面,仍是不可或缺的实学。嬴秦以新起的郡县制取代运行了数百年的封土建侯,本质上是在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政治实验。刘汉在此大胆的工程轰然倒塌之后,重新缀拾起破落一地的碎片,努力将之黏合缝密起来,何尝不是延续或重启这项实验。汉承秦制,即此之谓也。

  眀乎此,则窦太后何以对辕固生会施以如此极端的凌辱、汉宣帝何以会觉得儒学“不达时宜”,不惜以“俗儒”这样的言词来贬损儒生,讥讽此辈“何足委任”,就不难理解了。凡此种种,实乃汉廷在战战兢兢地持守着秦之旧业时,背负着千斤压力下的条件反射。

  三晋之学的气焰,在秦一统天下后爆烈至冲顶,儒学此时的地位自是难以相提并论。但儒生如荀子、淳于越者,却一再于成就秦之帝业的西方之学的原乡,不识趣地直指人家若不采用孔门之教,恐将招致败亡。如此力撼时代大潮,难怪命途多乖。不过,秦朝当年乃是以狂风扫落叶之姿,来对西周的封建残余作摧枯拉朽的,所以其惨烈可至烧书与杀人。

  但秦亡的前车之鉴,却为儒学的发展打开了局面。经营帝国的实际需要,令汉廷在倚赖刑名法术的当儿,对儒学已不敢再不屑一顾。


有利的历史大环境降临

  这有利的历史大环境赋予了天时,而汉儒此刻又有非凡之能者出。董仲舒除学问过人外,更有因势利导难测之天威的浑厚功力,能以进退有据的言辞、刚柔并济的义理打动武帝,为儒学之晋昇庙堂、孔子之受尊为至圣,开启契机。

  儒生在秦晋之地曾倍尝艰辛,他们为本门学说的信仰与坚持付出了极大代价——不时要忍受凌辱、有时还须付出生命。时至汉朝,董仲舒终使原本只懂得把“目光意气仅限于一国之富强”的王者,认识到也要关注“整个社会彻底之改进”,晓得了兼采“德教”任用“周政”,对一个皇朝的长治久安所能发挥的作用,遂使儒学终得以在原本备受敌视的环境中立足。

  其实这一发展真正深远的意义,是在天下归一的政治框架下,使原本旨趣各有归属的东方与西方之学,得以磨合交融为一体,从而开创出将刑名法术与德教仁政冶炼为一炉的“state Confucianism”(体制化儒学)。此即“两汉经学”的高妙所在,它所教育出来的人物,既有“内儒外法”又有“外儒内法”者,亦缘由于此。


作者是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院长

Friday, December 8, 2023

成才先成人,品德与心智的修行是家庭教育的关键!

文章标题: 成才先成人,品德与心智的修行是家庭教育的关键!
文章作者: 胜者教育
发表日期: 2022年12月26日
发表媒体: 搜狐


  成才先成人,修德、修心比修才更重要。

  古人有云:“父母德高,子女良教。” 对于青少年来说,父母的言行、品德、价值观是孩子认识社会和人生的一面镜子,对孩子良好品德的塑造有着潜移默化和深远持久的影响。

  作为父母,培养孩子的真正刚需究竟是什么?胜者教育和张益铭老师给出的答案是:让我们的孩子: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

  胜者教育《家庭战略与家庭经营》、《教子有方》等课程始终围绕着这个刚需多维度赋能父母,让每一个孩子从小有健全的人格、心智,有能力主动追寻快乐,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生活。

  让我们一起,遵循孩子的成长规律,抓住教育重点,一起谈谈品德与心智的修行。


一、修德:“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

  什么是德?指人们共同生活及行为的准则和规范,也指恩惠、品行、信念等。

  《论语·述而》中有“德之不修,学之不讲”的描述。教育的目标是"德才并重,以德为主”。就教育的本质而言,培养“人”远远比培养“才”更重要。

  苏洵是唐宋八大家中唯一一位没有中进士的,但他思想深邃,品行兼修,培养出了两个优秀的儿子——苏轼和苏辙。

  可以说苏洵在家庭教育上称得上是天下父亲的典范,是一位卓越的家庭教育专家。

  苏洵修心、养性、乐善好施,他不仅教育两个儿子读书、做学问,是兄弟俩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与此同时,他也一直耳提面命地教育儿子要立德、立言,要求儿子做人要低调、慎重、谨言,要把抱负才华内敛于心,要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和“达则兼济天下”的品德。

  他的孩子苏辙后来回忆说;“惟我与兄,出处昔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

  由此可见,培养“人”比培养“才”更难也更重要,而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于孩子品德养成与未来发展有着十分关键的作用。

  研究表明:3-12岁是孩子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这个时期是孩子的语言、大脑、能力、性格、心理健康发育的关键时期。也是孩子品德塑造的关键期。

  胜者教育通过“胜者少年163模型”,精准解锁孩子的成长密码,为每一个家庭定制成长规划方案,帮助家长提升家庭教育的质量。
  (补充说明:163模型指“挖掘1个独特天赋,培养6大关键特质,塑造3种思维模型”。)

  《家族战略与家庭经营》、《教子有方》等课程也让每一位家长“因材施教”“教子有方”,帮助孩子明德、立德,成为榜样少年。


二、修心:让财商成为孩子成功的砝码

  从字意上讲:“心”为“内心”,即“里面的”“内在的”含义。“智”则是“智力”,“智能”之意。从词语上解释,心智指的是心思智慧。心理学上的解释涵盖了“哲学”与“生物学”的范畴,指人们对已知事物的沉淀和储存,通过生物反应而实现动因的一种能力总和。

  胜者教育张益铭老师在《觉知的父母》一书中写下了这样的忠言:

  “简而言之,心智是人们的心理与智能的表现。同时对人的生存与发展起到重要影响。教育最可怕的现状,是没有“以终为始”地教育孩子,你培养孩子的目的不仅是让他考一所好大学,更要使其成为拥有健全的人格和心智的人,使其拥有支撑未来美好生活的能力。”

  既然真正影响青少年成长的因素是内在的见识,以及正确的人生态度和成熟的心智,那么对于当代青少年的心智培养来说,最欠缺的是什么,又怎样去补全呢?

  中国式家庭教育中普遍存在这样一个现象,父母为孩子消费时毫不吝啬,却从不让孩子独自买单,并以“孩子小,不懂得如何花钱”为由长期禁止孩子的买单行为。而这种一味禁止的症结所在,大多是父母忽视了青少年财商的重要性,不想让孩子在这一领域浪费太多精力。

  事实上,财商是青少年成长中必须重点培养的一种思维能力,亦是对青少年心智的一种补全。

  举个简单的例子,日常消费、主动买单看似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孩子处理人际关系的一种方式。因为在消费场景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胸襟、态度、品格,更能够展现一个人的格局。

  所以父母应当从小培养孩子正确的消费理念,树立财商观念,让其学会更加妥当、正确地处理和掌握自己的人际关系。

  胜者教育认为:“学习商学,是一个人认识社会经济发展、提升商业智慧和创造商业财富的良好方式,培养孩子的商业思维除了可以增强其对周围环境、社会环境的理解外,还可以提高孩子的领导力、创造力等能力。”

  这些能力培养得越早,孩子的生活能力、处世能力就越强,未来成功的砝码便越多。

  为此,胜者教育开设《财赋少年》等商学课程,帮助孩子正确认识财富,学会目标储蓄、制定理财计划,培养创造财富、管理财务的能力,健全孩子的心智,为孩子的成长添砖加瓦。


胜者家庭教育小贴士:

1)以身作则

  以身作则不只是父母需要通过实际行动影响孩子,还需要引导孩子承担一些家庭责任、社会责任,以此更好地培养孩子的责任心,养成良好的品德。可以每天在自己做家务的时候,定量为孩子分配家务,让孩子一起参与到建设家庭、维护家庭氛围的工作当中来,自己在工作的同时建议孩子在学校中积极参与活动等……

2)增强体验

  品德与心智的修行需要青少年从真实体验中感悟。父母可以引导孩子参与一些家庭活动与社会活动,在真实的体验中潜移默化的培养孩子的品行。比如让孩子参与体验真实的社会生活,例如买菜、采购生活用品、户外游学旅行等。

  西洋有句谚语:“品格是最难下的定义,但它却是人生中最具影响而重要的东西。”品德与心智的修行是家庭教育的关键,让胜者教育赋能家庭,让每一位胜者少年都成为德才兼备的人才!

品德与智能并重的新教育

文章标题: 品德与智能并重的新教育
文章作者: 尤芳达
发表日期: 2023年12月5日
发表媒体: 星洲网


  迈入21世纪,科技发明与创新的发展趋势持续着,而且不少新的技术与产品都被更好的创新所淘汰。每一项新产品或应用被推广到全球普及化的速度也显著的加快。

  科学家们对于21世纪的展望,觉得这是生物科技、纳米科技、信息科技、量子科技、人工智能与脑神经科学的融合及大发展的时代,希望给人类社会带来更好的生活素质、更廉宜的再生能源、更先进的医疗保健等。

  如果我们从人类社会自农业革命时开始比较,经过了以蒸汽机、电力和信息科技主导的三次工业革命后,到近年来所提倡的以人工智能、物联网、大数据等主导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人类所从事的各个领域与工作,对于员工知识与智能的要求,都有了长足的提升。对于未来人才的需求,不只要员工们能够胜任电脑取代不了的工作,而且也要求他们所掌握的知识与智能能够应付不断创新的社会及企业需求。

  在人工智能的时代,纯粹的掌握知识已不足够,人手一机与互联网让任何信息都可以容易搜索到,生成型的人工智能工具如 ChatGPT 也可以快速以及有求必应地提供任何我们需要的信息和知识。所以,我们需要的人工智能时代的教育应该进一步提升学生们的智能和智慧,让他们能够不只掌握知识,也能驾驭人工智能的工具,很好的去解决问题。而且,通过智慧,了解到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善的。他们应该掌握知识、技能和拥有正确的人类共同价值观与向上向善的品德。

  面对不断变化、日渐复杂的社会,快速成长的科技和日新月异的知识,学生和员工都需要知行合一,具备和提升成长性思维,培养同理心和心理平衡和毅力,以及拥有学习热诚和终身学习的精神。

  除此之外,在人生的学习历程里,不管是在哪一个学习阶段或学习领域,简称 4C 的可持续成长的技能是如影随身的重要技能:批判式思考(Critical Thinking)、沟通交流(Communication)、合作(Collaboration)及创新(Creativity)。在未来的人生职场或生活里,如何解决问题和体验生活都需要这四个技能的掌握和不断的提升。

  其实,纵观这种种学习的理念与方向,我们都看到了对于智慧的提升(智)、品德的培养(仁)以及具备义气、恒毅力与逆商(勇)的重要性。在中华文化从古代一脉相传到今的教育里,我们也看到了在这方面的注重。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孟子也提到了:“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论语里也有提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些信念和教导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仍旧适合与重要。

  纵观未来科技的大趋势,人才的需求以及东方和西方教育的理念,未来的教育应该是品德与智能并重的。即使科技多么先进,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如何影响世界,人类的社会里仍需人性里真善美的精神,配合高思维多智能的掌握,才能面对未来科技的挑战与发展。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与人类社会的共生共存希望,还在于在人间活出真善美的力量与精神,这是未来的教育所应重视的。


作者拿督尤芳达教授博士是拉曼大学校长

Thursday, December 7, 2023

青年人——东西方的桥梁,历史的转捩点

文章标题: 青年人——东西方的桥梁,历史的转捩点
文章作者: 王乙康
发表日期: 2023年11月22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今天的议题是个重要的议题,我也可以缅怀一下我自己的青春。

  关于时下的青年,无论在中国或新加坡,大家都在归纳他们的时代特点。

  青年人是“数码原住民”,无论生活在哪一个国家或城市,在线上能通达四方,刷一刷就能知道天下事。因此,他们关心的课题更广泛,也跨越了国界——包括心理健康、气候变化、贫富悬殊以及社会公义之类的课题。

  尽管如此,至少在亚洲,我相信青年人最关切的还是最实际的事物,像衣食住行。他们深知前面的道路充满挑战,世界更“卷”了,竞争更为激烈。他们得争取工作、争取表现、争取机会。在新加坡,我看青年人最担心的应该是生活费上涨,几时可以拥有自己的房产,安身立命。

  在中国,我相信青年人目前最关心的应该是就业机会。中国每年都会有大约1000万名应届毕业生投入职场。人才库庞大是个经济优势,但也是个挑战。由于后疫情时代的经济增长缓慢,待业和失业的青年在就业方面就承受了巨大压力。无业就成了“近忧”,而能不能付得起住房则是“远虑”。因此,“内卷”更厉害了。另一种反应就是干脆躺平。

  今天,我要提出的观点是:中国和新加坡的青年正处在世界历史的关键时刻,如果国家方向正确,领导层施行政策得当,而青年具备时代所需要的条件,肯定是未来可期。青年最要做的,是装备自己,把握当下。


三个重要的历史时刻

  在不同时空里,都曾经出现过这样的重要历史时刻,我来举三个例子。

  第一,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数十年,是美国现代史上一段特殊的时期。同盟国取得胜利后,世界恢复了和平,欧洲被削弱,而殖民主义式微。美国当时的人口年轻,但他们肩负重任:须要从战时经济,过渡到和平经济。美国须要协助欧洲重建,并且制定一个全新、稳定的世界秩序。对外,美国与苏联的关系开始紧张:对内,社会经历着民权运动的斗争。

  当时,美国最大的一个领悟就是,科技发展可以带来显著的战略优势。抢先其他国家成功研发原子弹,是美国在二战取得胜利至关重要的因素。美国因此决定投入众多资源在研究和开发上,把资源集中在大学,并且广纳全球各地的人才。

  与此同时,美国也在教育上投入资源,通过《退伍军人权利法案》,就是“GI Bill”,提供退伍军人各种福利,包括高等教育及职业训练的补贴。说是退伍军人,其实大部分都是战后回国的年轻人。一整代的青年有机会接受正规教育,其中有不少投身科学科技领域。这些青年人驱动工业基础,也在未来数十年里,帮助美国维持科技优势。

  在社会层面,由于对前景乐观,许多年轻人因此结婚、组织家庭,让美国享有数十年的人口红利。这也就是目前正步入老龄的婴儿潮一代(baby boomers)。

  美国国会在1964年通过《民权法》,隔年通过《选举权法》,继续迈向更平等的社会。二战后的30年间,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迅速增长,1975年比战前高出了八倍。这个成功的经济模式,除了本土人才,也离不开自由开放地大量招揽外地人才。美国成功地把人送上月球,又安全返回。虽然收入差距和歧视仍然是长年面对的问题,但美国社会并不回避,设法应对。美国无可争议地成了全球超级大国。

  第二个例子是新加坡。我们在1965年被迫走向独立。当时人口不到190万,超过八成在35岁或以下。许多人认为新加坡没有腹地,能够成功独立生存的机会不高。我们小而脆弱,又没有任何天然资源。你怎么挖也挖不出东西。经济也不稳定——劳资纠纷和罢工是常有的事,给投资做生意的人带来不小的风险。

  建国之初,青年人面临人生中最大的挑战。让人庆幸的是,新加坡当时有魄力十足、高瞻远瞩的青年领导人挺身而出。这些领袖,例如李光耀先生、吴庆瑞博士、拉惹勒南先生,为今天的新加坡奠下重要基础,成为享誉国际的人物。

  他们推行了正确的政策,例如投资教育,建造公共住房和基础建设。当时的新加坡有很多农村,政府征用土地,重新规划,发展经济,建立新市镇。年轻的农民和他们的家庭别无选择,只能舍弃他们的农地,适应新的生活。工会里当年发生了激烈的政治斗争。我们的领导人花了很多年时间,慢慢说服年轻的劳动队伍放下抗议活动,和雇主合力打造一个适合经商的大环境。企业也许下承诺,取得利润时,和员工分享成果。那是争取民心的硬仗,所幸我们逐步达成了劳资政和谐的局面。

  因为劳资政三方齐心努力,新加坡成了一个能够吸引和争取到外资的地方,进而创造了更多就业机会,经济蓬勃发展。就是在建国先贤与脚踏实地的人民携手努力下,国家在短短30年里,从第三世界,迈入第一世界。

  如果当时的青年人,不顾大局和未来,不肯做出个人牺牲,新加坡的成功是难以实现的。

  第三个例子,中国。中国在1978年展开的改革开放,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相信今天在场的各位都非常了解这个故事,但我所要强调的是这个工程的规模和复杂性。

  将近10亿的人口,从一个由中央计划,发展到一个以市场为基础的经济模式,是一个我们不可想象的大蜕变。

  中国采取了重大措施,打造经济特区,把经济发展作为各省各市的目标,并且借助中国庞大的市场来吸引投资。经济的发展总会带来一定的社会发展不均衡。因此就出现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以点带面,带动其他地区和人民达到共同富裕。

  中国转向市场经济,为当时的青年提供了许多机会。青年人有机会上高校,与外面的世界连接,社会进入一个创意勃发、思想争鸣的时代。这打造了一个喷薄待发的基础。外国的新投资和本土民营企业能够快速地生根发芽,实现中国40多年的经济腾飞。

  就拿民营企业来说,1984年是民营企业的元年,至今已经发展到2500多万家。其中最出名、享誉国际的联想集团和海尔,都是1984年创办的。当时的柳传志、张瑞敏都拥有过人的胆识和见识。经过一代代青年人的传承,他们所创的企业,达成了如今庞大的规模。

  到2001年,中国终于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正式成为全球贸易群体的一个成员。中国成功地让数亿人摆脱贫困,是对人类的大贡献。2021年,中国实现了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达到“全面小康”的社会建设目标。这个沧海桑田的故事,到今天仍在续写。


再逢历史转捩点

  人们常说青年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但我觉得更准确的说法是,青年是当前的建筑师,也是社会发展的催化剂,负责打造一个尚未实现的未来。当人们在谈论翻天覆地的变化、改写大家的命运时,青年将会站在历史的转捩点,担此重任。

  对忙于应付眼前事的现代青年人来说,你说的这些或许只是历史传奇,或许听起来太宏观、太事不关己了;毕竟生活存在很多不确定性,经济已经放缓,竞争惨烈无比,梦想遥不可及。

  有些经济学者就拿中国目前的情况,对比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当时,日本经济因房地产泡沫化以及人口老龄化而大受影响,导致多年的无增长。他们假定中国会像日本那样进入长期的通缩和迟滞。但是,这两者之间的情况截然不同。80年代的日本,人均收入已经高过美国,而中国目前的人均收入仅美国的三分之一。中国克服目前不景气的情况之后,有很大的空间可以继续它的增长势头。

  至于人口老龄化,其实除了非洲以外,全球多个国家都出现类似情况。新加坡其实比中国“老”——中国的历史文化比新加坡老很多,但从人口结构的角度说,新加坡其实比中国“老”大概10年;而许多欧洲国家,例如德国,又比新加坡“老”20年。

  人口老龄化是一个重大且复杂的社会挑战,但是,我们不能一直靠永无止尽地扩大劳动队伍来驱动增长。这也不一定意味着,社会老龄化就会失去活力。较年长者,尤其是那些教育水平好、身体健康的,还是可以继续对社会作出显著贡献。科技发展以及提高生产力的工具,帮我们减低对人力的依赖。因此,面对社会老龄化多年的德国、荷兰,经济仍继续取得增长。

  新的契机也随之到来。全球正经历一次重大的科技革命,因为人工智能、数据化、电动车以及精准医学等,都在重组产业,改变人们各方面的生活。中国耐心地在这些环节投入许多投资,不断发展相关的人才、拓展相关的领域。

  在电子付款和电子商务方面,中国企业和人民拥有全世界最高的普及度。庞大的国内市场,给业者提供一个重要踏板,让他们能够规模化地拓展事业版图。

  中国接下来如果能够减少对房地产业的过度依赖、促进国内消费、投资和发展科技领域,并且继续推进改革开放的策略,人们没有理由对中国未来经济的发展感到沮丧。到2030年,中国很有可能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人均收入会提升到接近发达国家的水平。

  倘若没有发生任何地缘政治灾难,世界能维持全球的和平与秩序,我们会迎来亚洲史上第一次的新景观。

  这将是一个全球化、相互联通的多极世界。美国相信还会是领先的超级大国,中国将是另一个最主要的战略和经济支柱,而欧盟、印度和日本等也会继续扮演重要的国际角色。全球经济重心将移向亚洲。

  在亚洲,各个经济体将更密切地融合,各国之间会频繁、活跃地进行经济、文化与人才交流,也会与亚洲以外的经济体建立关系。这将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新世界,新亚洲。这是我对我们区域未来的预测和盼望。


有助打造更美好未来的特性

  青年人要打造这个未来,充分把握机会胜任他们的使命,须要符合这个时代需求的特征、特性。在此,我想提出三点。

  首先,青年人要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有浓烈的好奇心,要有不断吸收新知识的欲望。科技发展是日新月异的,会改变各行各业运作的方式、工作流程和营运模式等等。工业革命是蓝领阶级的革命,因为自动化的工厂取代了人力需求。现在则是白领阶级的革命,因为人工智能将取代办公室的工作。要承受得了这个白领阶级革命,我们就要在学习上应变。我们不只要注重学校课堂上的学习,也须要推广终身学习。

  在科技时代,我们不一定需要每个人都成为编码员,成为“software developer”。但是,我们要成为可以善用人工智能的人,来加强自身能力。未来的雇主不是在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选择,而是在一个会利用人工智能和一个不会利用的人之间做选择。

  此外,我们也须要学习如何“做人”——做好不被机器替代的人。如果一个人的工作模式如同机器人,迟早会被一个更有智慧的机器人所取代。人工智能目前还没有学习的技能,包括真诚、同理心、爱心和善心等等。因为这些不是技能,而是我们人的价值观和修养,是更为重要的特性。

  作为一名从政者,我须要向人民解释政策用意,也要协助他们解决生活困难,因此我对怎么“做人”有很深刻的感触,也知道这些是我毕生必须不断精进的能力。

  第二、我们要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既能坚守自己的文化身份,又可以接纳世界不同的观点。

  世界已经高度全球化,我们都接受着各式各样的外来影响,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就如邓小平先生所说:“当你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要预见一些苍蝇也会飞进来。”今天窗户的默认状态是敞开的。其实你要关也关不上了。除了好的新鲜空气以及不好的苍蝇,其他进来的东西未必是非黑即白的。我们的日常生活都受到这些不同事物的影响。例如在新加坡,我们的饮食选择已经改变了。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中国南方菜色称霸中餐市场,但现在,很多新加坡人爱吃麻辣和饺子。

  但这些外国文化进入新加坡后,也会受到新加坡本地文化的影响。我举一个例子。中国的道教习俗到了东南亚过后,在东南亚跟新加坡是有所区别的。我们有一个九皇爷诞。相信是东南亚一些地方以及新加坡最大的道教庆典,在农历八月三十到九月初九之间举行。中国的朋友可能还没听过九皇爷诞。九皇爷诞如何在东南亚发起,其实众说纷纭,但很多人相信九皇爷是九位郑成功的部下,反清复明的义士。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各国人如何庆祝万圣节。万圣节其实来自于古代凯尔特民族(Celtic)的新年节庆,人们会通过“篝火之夜”(Bonfire Night)以及穿上怪异服装来驱散鬼怪。这个节日到了美国后,就成了具有美国特色的万圣节,有南瓜、儿童装扮,以及你不给我糖我就捣乱(trick or treat)等庆祝方式。亚洲则出现具有亚洲特色的万圣节庆祝方式。在新加坡,新加坡人会精心装置“鬼屋”来吓吓彼此。原本在“Celtic”的文化,是你穿上服装吓跑鬼怪,现在在新加坡是人扮鬼,吓跑其他人。在中国,一些大城市也会办大型街头活动,人们会结合时事、文化意涵,穿上奇装异服——例如蝙蝠侠、冠病防护衣、孙悟空装,甚至老干妈辣椒酱等等,玩闹一场。对青年人来说,这完全是娱乐。

  外来影响不断在形塑我们的身份认同,但这是一种交流,不是单向的影响。像我们受西方文化影响一样,美国和欧洲也受到亚洲的文化影响。

  新加坡就是文化拼图的一个最好例子。在外来因素里,加入自己的文化香料,融合成为我们独有的文化。在节庆、食物、服装和流行文化之外,我们也在不断吸收新点子、新科技,以及解决问题的最佳实践方式等等。

  全球最古远丰富的中国、印度、阿拉伯和印尼文化,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多年来不断吸取外来影响,并融入自身文化。在全球化时代,抵御外来文化影响是不切实际的,海纳百川是今时今日非常重要的特性,更是一种文化自信的表现。文化底蕴更深厚,更能够包容、吸收别的文化,让本土文化更丰富多元、蓬勃有趣。

  第三个特性,就是履行一代人的职责。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之前提了美国、新加坡、中国三个例子。要履行一代人的责任,我们须要开放、务实。我们要愿意学习借鉴别人、取长补短、勇于试验新事物,然后观察、摸索,最后才能取得成功。许多跨越国界的议题,像气候变化等,须要多国一起合作。

  事实上,我们目前身处历史上人类文明和经济最发达的阶段。几十年来,我们显著减轻了全球贫困问题,全球卫生与健康水平大幅度的提升,资讯网络四通八达,人们也过着相当舒适的现代生活。

  仔细想想,现在的青年其实身边充斥着选择。选择多了倒成了问题。要买东西时,淘宝有太多品牌和款式可以选。要上学深造,也有很多不同途径和科系可以选。要步入职场时,梦寐以求的工作可能很难找到,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倒是不少。这些选择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招架。

  但是我们不能被选择所困,而停滞不前,干脆躺平不选。我想呼吁青年,重要的是踏出第一步。拥有选择固然是人们所珍惜的,但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在一些情势下,勇往直前,尽力而为,更加珍贵。等待完美的选择最终可能是无法选择。

  吉坦贾利·拉奥(Gitanjali Rao)是美国一位年仅18岁的科学家及发明家。她非常热衷于科学,对不同课题,包括应对饮用水污染,以及网络霸凌等,研发出新颖的对策。她清楚地带给其他人一个启示,那就是:“不要尝试改变所有问题,专注在那个让你感到激动兴奋的问题,就行了”。

  目前我们看到地缘政治的紧张关系、通货膨胀、未来的不确定性,都会削弱青年人的斗志。在迎接下一波历史新篇章之际,青年人绝对有充分理由,振奋地期待未来。

  所以,在新加坡,我们鼓励青年人追寻自己热爱的事业并全力以赴。继续保持双语优势,开拓新机会,学习新文化。新加坡跟中国之间有一个特殊安排——就是青年实习交流计划,让两国青年可以进行长达半年的实习交换。我希望青年人可以把握这一类机会,开拓视野。


时势造青年,青年也造时势

  新中论坛的主题把青年人形容为连接东西方的一座桥梁。同样重要的是:青年本身代表着现在与未来的转折点。我相信,青年人是可以扮演好这个特殊角色的,因为他们生性就是勇于尝试突破极限、挑战社会。作为青年,他们的雄心壮志总是比天高,无远弗届,让我们这些年纪比较大的人觉得他们不切实际。但正是因为这个特质,让他们得以为社会找到新的平衡点。

  时势造青年,青年也造时势。今时今日的青年必须坚信自己的时代将会到来,并且肩负着特殊使命,续写国家,以及人类历史的新篇章。

  虽然我今年54岁,年龄已经不符合“青年”的定义,但我相信我还是可以有一颗青年的心。今天与大家共勉:求知若饥,虚心若愚,把握当下。谢谢。


作者是新加坡卫生部长,这是他在北京参加由《联合早报》主办的第五届“新中论坛”演讲全文

Sunday, November 12, 2023

从董仲舒的对策看汉武帝之“独尊儒术”

文章标题: 从董仲舒的对策看汉武帝之“独尊儒术”
文章作者: 梁秉赋
发表日期: 2023年11月11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史载“汉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这是说刘彻在公元前140年初即帝位,便昭示群臣举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董仲舒即是当时数百名受推荐者中之一人。他向武帝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后世遂以此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由来。

  然而,《汉书·元帝纪》却说刘奭尚为太子时,因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竟斗胆谏曰“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没想到竟招致其父的严厉训责。为武帝曾孙的这位汉朝时任皇帝“(勃然)作色”,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还因此慨叹“乱我家者,太子也!”由此可知,汉廷直至其时仍对儒生存有戒心,尚倚赖擅刑名法术的官吏治国。宣帝且直截了当地说:“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如此说来,就算时至宣帝朝尚且未必“独尊儒术”,何况武帝时期。不过,史书确实有载汉室之“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是源自董仲舒当年之“对策”;而“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亦)皆自仲舒发之”。因此,我们应如何理解史书记载中的这些分歧?其实更为重要的,恐怕还是要从史录当中去探明,董仲舒到底是如何令汉武帝看到,孔门之教具有独胜于其他“百家”学问的高明之处的。

  实际上,汉武帝乃是与董仲舒经过了三度来回的策问与应对之后,才为之所动。要知道后者是如何打动前者,或许可以从抓住武帝究竟是希望从所征集而来的那些贤良方正的意见当中,萃取出什么他最想求得的答案入手。《汉书·董仲舒传》对此有颇为具体的记述。


用人不当会令朝政日衰

  武帝的问题意识简单而明确,那就是怎样才能“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这位刚登基的新君,怀着这么一个政通人和的理想:健康的民风民俗得以在社会上推广开来,国家的法令得以令人民懂得遵守,只需要用较轻的刑罚就能让人民把为非作歹的动念止住或改正,百姓能和平安乐地生活,政府能畅通明快地施行治理。但如此美好的理想要如何才能达成呢?武帝便是带着这个问题,去和那些贤良方正对话,来看哪一家的学说最能让他实现目标。

  董仲舒显然能紧扣武帝这一核心关怀立论。他说:“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他从这样的角度切入,果然吸引到武帝的垂注。董仲舒指出,那些能长久地持守住政权的皇朝,都明白营造长治久安之局的关键便是把握得住“道”。而实践“道”的工具则是推行“礼乐教化”。如果不懂得施行教化,便是偏离了“道”,这是会导致亡国的。此外,若是用人不当也会令朝政日益衰败。

  立定基点之后,董仲舒作更有针对性的发挥。他说:“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盭而妖孽生矣。”如果只是一味地用律法和刑罚来绳墨人民和官吏,以为靠震慑屈服就得以带来社会安定,那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刑罚要是施行得不当,就会激生邪气。一旦邪气在社会中累积起来,便会使民众对政府或国家心生怨恨。如此一来,上下不和阴阳失调,必将带来灾难。

  董仲舒还为这样的困局提供了一个形而上的解释,他说:“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这就是说,天地之间因为有阳刚之气,世上万物才得以茁壮生长。但生长亦须有衰败剹害来加以节制以防过度,这才需要主杀戮之职的阴厉之气来行斫剢之功。可知,董仲舒所欲昭示的大义乃是:为德主生的阳气(即教化)方为纲领,阴气(即刑罚)只能是“时出佐阳”而已,实不能本末倒置。一个政府须以教化百姓为本职正务,而不是以严刑峻法拘束人民为能事。

  董仲舒再循此单刀直入:“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这实在是对西汉其时施政之不以为然的大胆表述。因为汉初以来主政者皆宗黄老之学,以刑名律法为驭民之术,以为对百姓及官吏绳之以法、断之以刑,即得以使社会安定政权稳固。

  董生是以援引秦朝快速覆亡的教训来告诫武帝,说始皇“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政权如此短暂原因便是“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只懂得“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而“非有文德以教训于天下也”。也就是说,秦朝并不晓得任法用刑只能作为治国的辅助,广施教化方应奉为治世之圭臬。因为“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刑罚律令是止不住民众与官吏的私心奸念的。如果只是一味地重施法制,实有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不但徒劳还会“愈甚亡益也”。

  董仲舒更赤裸裸地指出,汉朝其实是立足于秦朝所遗留下来的“如朽木粪墙”一般的颓塌地基之上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因为它并没有把故秦只重以刑名绳下,而不思以德教化民的病根救治纠正过来,“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民众求利乃天性 唯教化能移风易俗

  董生由此揭示题旨,说“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他指出,民众之追求利益,好比水往下流,为天性使然,它是无法通过刑罚来制止的。唯有通过教化才能移风易俗,让人们懂得自爱知所行止,因为德教使“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因此,古代的圣王都知道必“以教化为大务”,广设学校来教育百姓及官吏,“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这不就是汉武帝所冀以求之者乎?董仲舒还特意加上一笔:“教化已明,习俗已成”之后,若“子孙循之”,可以使政权“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这当然就更打动武帝之心了。

  然而,董仲舒所言,汉武帝都照单全收了吗?可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未必为实。

  起码从武、昭到宣、元四朝的22位丞相之中(此据《汉书·百官公卿表下》),许倬云先生指出只有三位(韦贤、韦玄成、匡衡)是“经学之士”出身,余者的背景非“功臣子弟”即“外戚宗室”或“掾使文吏”,尤其最末者之人数比重最大,竟达七位之多。可见宣帝申明汉室的帝皇之术,乃是霸道和王道兼而用之并不“纯任德教”,确是所言不虚。

  不过,董仲舒指出单靠刑罚不足以成事,还须倚重教化以奠定良政善治之根本的建言——“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即在京师和地方的全国各级行政单位遍立学校广施教育,倒是有被武帝听进耳朵里去。

  武帝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朝廷“置五经博士”,之后复为“博士官置弟子”;至昭宣元三朝,弟子员的人数又递时“倍增”;逮成帝朝末,竟认为孔子只不过一介布衣而“养徒三千人”,可见“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语在《汉书·儒林传》。在京师一地的国家最高学府规模已是如此,则于全国各地庠序之中接受教育的人数之众据此可推。

  而欲行“德教”,可以帮武帝达成“礼乐教化之功”的儒家典籍,自为当然的备选教材,为弟子员所当修的功课。太学庠序之生徒实乃国家未来官员的人才储备,这一举措自西汉以来体制化之后,对帝制中国的影响深远。因为它使为民父母的朝廷命官及地方缙绅的主体,实为接受过诗书礼乐之熏陶的文人士大夫,而不是逞勇尚力的武夫悍徒,或欠缺教养的土豪劣绅。儒经的德化教育让社会领袖阶层的人物因受斯文所涵养,而知晓义利之辨,懂得自持自爱,方不至于沦为毫无道德底线,只汲汲于以权谋私,仗势欺人的鱼肉百姓之辈。


“德教”为社会上层塑造高尚精神追求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董仲舒的“德教”所拟于培养的是一种近乎超越意识(transcendental)的信仰或理想。它为统治阶级和社会上层的人物,塑造一种高尚的精神追求,以之淡薄物欲或抑阻刑罚所难以根治的人性中之歹心恶念,让这些“治人者”因为有廉耻之心,而不至于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贪污腐败。如果这就是董氏所认定的牧民之官所应有的素质,则我们得以了解为什么他要向武帝强调用人须得当,要不然“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

  汉武帝不见得是因为服膺孔学,对之有一种由衷的尊崇而采用儒术的。董仲舒是因为让他意识到,孔门所传的学问可以为汉朝用来治当务之急,平衡立国以来专重刑名法术所衍生的流毒遗害,从而有助国祚延续久远,方使儒学为王者所用。汉儒亦能紧抓住这一机遇,借政统扬道统。此遂使春秋以来的百家争鸣,演为儒学之一枝独秀,蔚为与西汉以降历代皇朝之政事治理有密切共生关系的显学。


作者是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院长

李光耀给新一代领导班子的五堂课

文章标题: 李光耀给新一代领导班子的五堂课
文章作者: 许文远
发表日期: 2023年11月9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今年,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迈入第75个年头。虽然这个体系提供的免费健保依然很受欢迎,但英国政府在履行承诺方面,面对更多挑战。英国政府目前的窘境是,继续投入更多资源,或者顶着国人的非议改革政策。

  建国总理李光耀时时提醒我们,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李先生早已预见所谓免费健保所带来的挑战。他的提醒包含了几个要点:其一,领袖要让选民看清政治“有好处谁买单”的硬道理。其二,任何善意的政策必须由可行的融资计划支撑。其三,免费的东西一旦给予,就很难收回。

  1981年,我在卫生部协助时任卫生部长的荣誉国务资政吴作栋改革本地健保融资模式时,第一次领会到李光耀先生的政治睿智。我之后在各个不同的政府部门的工作中,经由实践切身学到更多李先生留给我们的珍贵政治理念。


第一堂课:说服国民支持“良药苦口”的政策

  第四代领导人有必要认清民粹政策背后的代价,并学习如何说服选民支持“良药苦口”的政策。李光耀的政治才华展现在他推行政策时,能将国人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紧密结合。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让国人享有国家繁荣与进步的成果。他与林金山先生和建屋发展局设立的“居者有其屋”政策就是一个范例。随着新加坡经济不断发展,组屋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得益于这个政策,国人的财富也随之增加。这是有效国家治理的良性循环。


第二堂课:协助国人实现梦想

  李光耀不推崇西方福利国家的做法。他致力研究设计了一整套全新的政策机制来实现“新加坡梦”,以此保障国人的福利。这套机制注重发展经济,通过打造一个零犯罪、低税务、高商机的环境,助力绝大多数国人争取更好的未来,注重把蛋糕做大而不仅注重如何分配蛋糕。他确保政府大量投资教育和终身学习,以提高国人的知识、能力与收入,享有安居乐业的环境。

  建国伊始,李光耀亲自过问环境部门,以打造一座花园城市,从绿化环境开始,为国人建起第一世界的优质生活。在实现花园城市的过程中,他亲自钻研园艺,在新加坡植树造林,并且推动绿化运动,可谓“首席园丁”。在出国的时候,他仔细观察,带回新点子和幼苗。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街道上除了本土树木,也有雨林树和非洲楝遮荫。这些亲力亲为,以民为先的举动值得我们学习。


第三堂课:消除弱点

  李光耀比谁都更重视维护新加坡的独立主权。他清楚地意识到新加坡身为小国的弱点,从国防做起,连同吴庆瑞博士成立了新加坡武装部队。他成功地改变了“好男不当兵”的观念,并安排武装部队到海外受训,解决了新加坡国小地狭的局限。他相信,新加坡面临的局限不应束缚国家的发展。

  水资源是另一个脆弱环节。新加坡独立之初,他同马来西亚进行谈判,签署了水供协定,并确保协定包含在1965年新马分家协议中。在李一添(Lee Ek Tieng)和陈义辅(Tan Gee Paw)的配合下,李光耀带领新加坡清理水道,充分利用本地的水库收集雨水。他也支持长远的水源技术研究,建设海水淡化厂,同时扶植净化水和新生水工业。经过多年的不懈努力,他成功把新加坡的这项弱点转变为竞争优势。


第四堂课:增强新加坡优势

  国家建设不仅仅是防御工作。我们须要开拓市场、售卖我们的产品与服务、吸引投资,同时提升我们的竞争优势。李光耀说:“世界上没有人亏欠我们,要生存与发展,我们就必须对其他国家有价值”。当我们的邻居反对新加坡独立,把我们排除在它们的市场之外时,李光耀同跨国企业合作,开拓国际市场,确保新加坡能在本区域实现飞跃式发展。他与吴庆瑞博士带领新加坡抢先进行工业化,与韩瑞生利用时区优势,建起亚洲货币交易金融中心,与侯永昌和沈基文把港务局服务集装箱化,并把机场搬迁至樟宜。这些政策在推行时就像建立裕廊工业区那样不被人们看好;然而如今,这套政策无疑已经促成了新加坡的一大重要目标——成为世界上主要的交通枢纽。

  尽管新加坡资源有限,李光耀还是能够把我们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成为亚洲强国。他的客观思维、判断决策力、敢做敢当的态度、坚定灵活的办事方法,值得第四代领导人学习。


第五堂课:建立机制和新加坡核心团队

  硬件随着时间会损耗,而软件会更长久地决定执政模式、框架和价值观能不能传承给下一代领导班子。尽管李光耀在新加坡建立的硬件设施随处可见,影响更为深远的部分还在于他的政治遗产——治理国家的“软件”。他建立了世界级的机制,并确保我们的政治文化以稳健的法治和正确的价值观为依据。他苦心孤诣地培养了一支由新加坡人组成的卓越团队,他们有诚信、唯才是用,且遵循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

  中国前最高领导人邓小平1992年南巡时,赞扬了新加坡的政治制度。从那时起,中国常常派遣大量考察团到新加坡学习,我们毫不吝啬地分享交换观点。不过,李光耀也质疑这些考察团的功效。他向当时的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提出了一个独特的新构想:新中两国共同在苏州发展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两国的团队通过借鉴新加坡市镇开发与治理的经验,共同解决这个发展项目所面对的实质问题。这个大胆的建议促进了新中两国的双边关系发展。

  跨国家跨文化的合作往往不容易,起初常发生误会与困难。比如,硬件设施容易构思建设,软件“思维模式”的传输相对来说比较难以实现。我们在苏州的合作伙伴通过很长时间,才慢慢领会为什么我们这样执着于软件传输。苏州发展项目虽已经顺利完成,但漫长的道路历历在目。


让新加坡成为宜居城市

  李光耀治国的理念是:新加坡必须走在前端。在新加坡,事务会按照规则制度进行;新加坡会是一个动荡世界里的绿洲。做为一个资源贫乏的小岛国,新加坡无法效仿其他国家的发展经验。他采取了兼容并蓄的策略,采纳他认为适合本地国情的部分,再开创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在情势所需的时候,他会毫不迟疑地开辟另外一条未走过的道路。他有底气面对批评,甚至能在他国施压要求新加坡顺从时稳住阵脚。

  我们的媒体政策就是个好例子。新加坡和一些西方媒体在言论自由上的纠纷,显示了我们对新闻采访所采取的不同方式——我们对媒体提出既须要报道,也须要团结社会的双重要求。设立其他母语媒体的用意,更是在维护我们的多元文化社会。我们对贪污和毒品的零容忍、对罪犯与运毒者实施严厉的刑罚,在西方社会都曾掀起争议。

  但李光耀不执着于外界认为什么对,什么不对。在冷静分析他的每个抉择的利弊后,他都毫不迟疑地开拓他认为能惠及新加坡国民的政策。为了保持马路通畅,他设立过路费政策,演变成如今的公路电子收费闸门。过路费虽然引起驾车人士反弹,但李光耀坚持让人民亲自体验新加坡通畅的道路,以此见证政策的成效。充满诱惑的民粹政策背后的代价,他都预判得一清二楚。

  李光耀治国的方式在他的年代充满争议,但如今活在其中的我们,能享受一个富裕稳定的大环境。他设立的机构与制度也能相辅相成:居者有其屋政策须要有公积金和征收土地政策才能有效落实;打造花园城市须要长远的城市规划还有有效的交通管理;高效率的行政有赖于顶尖的公务员队伍与政治领导人紧密合作。我在这篇文章里频频提起一些建国先贤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们巨大的付出与贡献。李光耀象征着新加坡建国写下的历史奇迹,但我们不能忘记这个奇迹背后,也有一支伟大的团队支撑。

  国家建设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我们得处理和其他国家不安的双边关系的时刻,这些危机都是我们学习的契机。李光耀教导我们要保持冷静,在顺境中不要得意忘形,在逆境中也不要感到沮丧。

  这是我同李光耀接触,从他的治国理念所得到的启发。以上的分享虽仅限于我本人的知识范围,但希望能让读者体会到李光耀坚守新加坡独立自主的使命感,他为了建设一个公平多元种族的新加坡不屈不挠的决心,还有他为新加坡寻求发展的不懈努力。李光耀启发我们,在公共服务和政治生涯中全力以赴。虽然我们起初有些犹豫,但他以身作则,很快地让我们看见国家需要诚正清廉的领导人不懈地付出,才能继续繁荣发展。
  在李光耀的指导下,我有幸参与设计3M医疗保健系统、改组医院、扩充政府组屋、计划减少用车、设计海军部村庄综合体建筑、开发活跃乐龄环境等等项目。能够成为他团队的成员是我莫大的荣幸。回望过去,我对这个充满意义的旅程心存深深的感激。


作者是人民行动党前主席、新报业媒体信托主席 本文是作者在人民行动党政策论坛 配合建国总理李光耀百岁冥诞所举办的 “透视”系列第二场对话会的发言稿浓缩版 译文由作者提供

Monday, November 6, 2023

李光耀留给我们回答的作业

文章标题: 李光耀留给我们回答的作业
文章作者: 颜国伟
发表日期: 2023年11月6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人类进步既不是自动的,也不是必然的。追求正义的每一步,需要有奉献情怀的个体来成全;这些人备受煎熬与挣扎,却始终坚持不懈,心怀理想。”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一语道出真正领袖拥有的襟怀,而李光耀就是其中一位当代政治界最伟岸的人物。李氏最鲜明的形象,就是他的务实作风;表面看来,他与理想主义搭不上关系;而现代人对理想主义的定调,就是空想与不接地气。如果是一位魅力型的理想主义者,那就更加危险了,因为二战的教训告诉世人,这类人危害世间的风险极高。

  但是我们都会认同,李光耀符合上述描述——他既有实事求是的作风,也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务实与理想主义,究竟是什么关系?务实绝非现实,真正的务实者,必须拥有开放的心灵,才能洞察真相,作出准确判断;而开放的心灵,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才能具备。

  随着李光耀的辞世,生命里洋溢着理想主义情怀的本地第一代政治领袖都已烟消云散。第二、三代的接班人,因为有很长时间与这一批先驱人物共事,加上成长于社会尚未全面市场化的朴实年代,在耳提面命、耳濡目染之下,都受过深刻的熏陶与教诲。接下来的第四、五代,乃至年轻世代的国人呢?

  透过硬体建设,例如建国先贤纪念园,展示的只是文物与史料;让学者进行李光耀思想研究,“李光耀”变成思想体系,成为概念游戏,将之运用到公共行政与政治,恐怕将异化成封闭性、排他性强的意识形态。把李光耀处理过的棘手问题打包成商学院案例,作为领导力教材来使用,则时间愈久,后人愈难把所学的与现实结合,原因之一是历史不会重复,其次是我们已进入变动急速、高度不确定的时代。

一切抉择以整体核心价值为依归


  李光耀说过:“哪怕我在病床上,或者就快要下葬,只要我感到事情不对,我会站起来!”这是他的死亡之忧。如果把“我”换成“我们”,就能深入这句话深刻的意涵,也是国人必须作答的作业:如何在新加坡人身上,重现像他那一代人所具备的理想主义情怀?

  因为李氏的务实,一方面来自开放的心灵,另一重要源头来自理想主义实践者所具备的价值主体精神:一切抉择,皆以超越个人的整体核心价值为依归,而不是拿捏利害、盘算个人利益得失的精明计算。

  环顾世界,市场化的酸雨已将人类2000多年积累的高贵人文价值腐蚀锈烂。人的一切行为,离不开个人核心利益的盘算,精英阶层尤其如此,美国就是个例子。美国文化之病,病在富裕的反噬:一个高度物化、市场化、机械化的社会,富裕阶层宛如韩剧《鱿鱼游戏》刻画的那样——顶级富豪为了驱走空洞乏味的存在感,把人当成赛马,让人互相厮杀,而自己就坐在视野最佳的位置上,一边吃着高级料理,一边享受这场腥风血雨,最大的操控者还亲自下阵,以享受更强烈的快感。

  目前新加坡还是世界的模范生。然而,已有执政党领袖认为“行动党打造的成功,已倒过头来让自己成为受害者”。这个吊诡现象,一样是富裕反噬的病征;值得庆幸的是,如果具备历史眼光与魄力,我们还来得及更换赛道。

  20世纪西班牙思想家奥尔特加在《大众的反叛》(The Revolt of the Masses)一书中指出:一个过于富足的世界会自生自发地造就畸形的、品性不端的人类生活形态,他称之为“大众人”——有着严重的自我封闭性格,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生活的安逸与舒适,视之为自然权利,并且志得意满,不愿意倾听他人,不愿意将自己的意见提交裁判;此外还要干涉一切,强制推行自己的观点,不惜诉诸暴力来捍卫自己认为应有的权利。值得留意的是:奥尔特加的“大众人”不是根据社会阶级、教育程度、职业性质来划分的;即使在精英群体中,也充斥着这类型的人。

  环顾全球,愈富裕的国度愈充斥这类大众人。提倡协商式治理虽然可以淡化李光耀强人政治留下来的阴影,但是解除不了“大众反叛”这颗计时炸弹;而社交媒体的演算法,按用户浏览过的信息类别不断推送同类标签的资讯,所产生的强大回音室效应,已造成所有社会无可幸免地碎成心灵极端封闭的多元,疑惑少信,党同伐异,构成社会撕裂的断层。

  现在是时候重视开发理想主义情怀的人文教养了!世人皆钦佩李光耀所创造的经济奇迹,却少有人洞察到在他创造有形物质的背后,那股强大的生命动能,源头来自坚挺的价值精神主体,让他能逆势而为,逆势而创造,把新加坡变成闪亮的小红点。

  从他身上得到的启示是:唯有让国人树立起价值精神主体,才能解除富裕反噬的威胁,打破封闭的心灵,生起家、国、历史、文化的他者意识。

  生活在富裕的社会,如同19世纪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The Old Regime and the Revolution)里的描述:人人都被欲望刺激,拼命向上爬,对失败充满恐惧,财富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而财富又不断地转手,牵动所有人拼命在节约或赚钱。这样的社会里没有稳定的力量,所有人的精神变得萎靡,行为堕落。

  托克维尔还指出,这样的社会将令民主覆没。为了维持社会有序的运作,未来的治理必愈加依赖威力强大的科技;我们已在抗疫期间深刻体验过,人在科技牢牢控制下活着的苦况——情绪紧绷,行为越来越机械化,大家都须要按标准作业程序(SOP)才能生活,日子久了,人越来越像赛博格(Cyborg,半机器人)。

  和谐社会如果诉诸控制来维护,如何让生活在这种土壤下的人们,活出豪情壮志,超越斤斤计较的小得小失?这股生命力萎缩了,剩下一副僵化的运作系统,当骤变与巨变降临时,到哪里去找像李光耀那样勇于担当,主动作为,创造奇迹的社群栋梁?

夯实人文底蕴培养挑重担栋梁


  李光耀启动的社会改造工程——和谐社会,现在已来到分水岭;线性顺着走,借助强大的科技与严密的法律,让一切都受控,把国家意志集中于管治精英一群,打造的是风险集中、机械化、缺乏活泼生命力的社会。

  综观人类几千年历史,社会维持和谐的时间很短暂,长期动荡是常态。升高思考维度,如果在面对艰难考验时,社会有夯实的人文底蕴,能不断涌现出敢挑重担,主动作为,攻坚克难,翻转命运的社群栋梁,那才真正回应了李光耀的死亡之忧,预防新加坡走向没落。

  数十年的工匠教育,新加坡人的存在,是按经济需要的功能精细定义和培养的。这种教育很难产生如许人才,能够在特定历史场景带来的局限与挑战下,果敢进行价值抉择与价值创造,凝聚共识。这也是全球面对领袖荒的最核心课题。

  所谓价值创造,就是赋予人意义、希望,以及奋进的方向;而价值创造的主体,需要敏锐的心灵、强大的意志力和开放的胸襟。这样的生命品质要靠坚定的精神力量,真切的人文素养,和博古通今的学问来养成。由经济思维与利益主导的教育,无法培育出这样的社群栋梁。


作者是社会企业人文与生命学堂创办人

Saturday, November 4, 2023

从人智学“人的四个面向”,谈身体运作及如何照顾身心健康

文章标题: 从人智学“人的四个面向”,谈身体运作及如何照顾身心健康
文章作者: Clive Minton
发表日期: 2022年11月22日
发表媒体: 微信公众平台


(按语:“什么是人的四个面向?”,相信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是人智学的创建者鲁道夫·斯坦纳关于人如何能更完整地认识自我方面的一个深刻洞见,下面来听听有着40年临床经验、来自澳大利亚的Clive爷爷对这个洞见的非常谦卑、深入浅出的分享,融合了自己的案例、亲身实践观察,对于我们每个人如何照看好自己的身心有非常直接的指导意义。纯干货,推荐你一定耐心看完,收藏,并分享给你关心的亲人朋友们。)


  人有不同的面向,我们可以去观察,也可以去感知,然后就我们的观察来做反思和思考。下面我想分享我们能够观察到的关于人的四个面向

  首先要说明的是,我要讲的关于理解人的图景并不是来自于我,而是来自于人智学的创建者。他的关于人的图景非常地启发我,我很受鼓舞。因为这些图景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我自己是可以经验到的。

  所以我也把这样的图景提供给大家,你可以去听,可以去思考,去看看对于你来说,这个想法行不行得通。我没有让大家去相信我说的任何东西,你就是可以去听听看,看看它说不说得通。

第一个身——物质身


  我们说关于一个人,他的第一个面向或者第一个方面就是物质身。物质身也就是我们能够看到的另外的一个人。也是当我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能触碰到的那个人,就是物质身。

  很有趣的是,我们如何去触碰他人?

  其实在这一方面,相对来说,这个行为的准则,或者行为上的协议,其实大家都已经是建立好的。那是因为,其实另外的一个人,你可以说,他的身体里面就是居住着另一个人,或者这个身体就是他的一个房子,一个家,里面还有另外的一个人

  当我们去触碰别人的时候,是要充满着尊重的。而这个尊重,是能够允许这个人,他是否相信你,是否信任你的。

  关于物质身体,让我觉得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在于,它是最容易被看到,最容易被触碰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也是最难被治疗的

  物质身可以是因为疾病而让它生病,或者把它弄垮,把它毁坏的。物质身是最后一部分。所以物质身也是在治疗的过程当中最难跟它去互动,带来疗愈的。也就是说,最难给这个特别固体的部分带来疗愈。

  当描述物质身体,我们会用一些词,像在英文当中,我们去描述这个人,他在社群当中是如何“站立”的,英文用的是“standing”。

  比如说有个人,他是一个很受人尊重的领袖、一个领导。他在这个社群当中,我们就说,他的站位很高。

  我们说,物质身体就是一个我们能够看到的部分。它是会在时间的过程中成长的,会长大的。物质身体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两个手就能抱得过来了,过后他逐渐地长成一个大人。所以说,他的物质身体在长大,也是很大规模的了。

  当一个物质身体它在逐渐地发展和演进的过程当中,从最开始,到后来非常地有能力,成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这其实是需要花费时间的。

  小孩子刚开始他的这个小小的物质身体是成长得特别快的。但是后来慢慢地,他的成长速度就会降下来,关于人的其他的一些面向又会开始成长了。

  比如说,他会开始跟你讲话了,他会开始跟人有互动了,能够参与到跟你的对话当中来。哪怕是一个6岁的小孩子,他也能够跟你去互动,跟你去参与到人的对话里去。

  但是,6岁的孩子跟16岁的这种参与互动不一样,跟26岁的参与互动,又是不一样的。

第二个身——生命身


  生命身是非常无意识的,可以说,我们在任何的程度上都不参与到生命身当中去。

  其实生命身,它是参与到我们身体的物质以及液体、液态的运动当中去的。在人的身体当中,任何运动的地方,都是有生命的,包括血液。

  那么,在中医当中,这个生命身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气。其实气也就是我们身体当中的一部分,它尤其是参与到我们身体的物质以及液态的运动。

  我们是可以注意到生命身的,因为它会变化,会有不同的变动。它在白天的时候,就变得活跃起来,在晚上的时候,就可以休息下来。其实我们说,晚上它休息下来了——也只是在晚上,它看似好像是休息下来了——但其实在晚上,它已变得更活跃了。而这个活跃,是指在我们的身体内在,它的活动更活跃了。

  其实就像之前我们提到的个案里的那位女士的例子(👉40年行医经验Clive:症状背后的故事里,藏着疾病自愈的秘密)当中提到的,就是她的生命身逐渐地失去了一些运动。我能够看到这一点,就是在她的手掌上,比如说,当我去按压她手掌里面的液体的时候,想要去看它多快能弹回来。我刚才有展示,我的这只手弹回来得不快,换了另外一只手,这只手弹回来得快。所以我自己也要好好照顾我的气才行。

  其实这也是挑战,但是,这也是我们恰恰可以学习到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透过这些液体在我们身体当中的运行方式,或者说是,我们的尿液是可以顺畅地排出,还是好像总是憋在体内,包括大便能否顺畅地排出,还是说在体内。它的运动方式,以及我们记忆力的工作方式,这些其实都是我们血液跟液体在体内运动的征兆

  所以其实在我们生命身当中的各种变化,或者说,我们气的各种运行变化,都是能够帮助到我们自己去理解的。而且这个在时间当中的各种变化,也是让我们能够去看到,我们现在的状态如何,或者说,跟6个月之前比,状态怎么样,甚至是跟6年之前比,状态又是怎么样。

  我们就可以学着去理解到,其实症状就是一个时间的过程,然后从而能够注意到我们生命身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第三个面向,感受身


  我们当中有一部分是会对外界事情做出反应。比如说,当我看到别人有一些压力的时候,我就会想,我是不是也有这么大压力等等。

  我们是可以对很多的事情做出反应或回应的,哪怕是同一时间,因为这个反应、回应,它是特别快的。就像是有个人突然进到房间里,你立刻就会知道这个人值不值得你信赖。

  所以我们身上的这一部分,它与生命身不同,生命身是参与到我们身体的各种物质跟液体的运动当中。而这一部分它不参与那里。你可以说,它像是一种光的运动,因为它非常得快,比物质要快

  这种物质或者我们刚才说这种光,你可以把它称作为是我们身体的神经系统。因为神经系统,它其实是渗透、遍布全身的,它其实是直接参与一些物质的运动的,它一直都在侦查着这个物质是怎么样运动的。现在的这个物质运动是不是缺失了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发生了什么,它是以这样的方式去参与的。

  在所有古老的文化当中,我们身体内在的主要的脏器器官,其实都有把它跟在夜空当中我们能够看到的行星之间是产生关联的。就是人们在古老的文化当中,都会知道,夜空当中的这些行星,也是我们内在器官的变体,我们内在的器官也是夜空当中我们能够看到行星的变体。

  我一直都还是蛮犹豫,要不要这样讲。因为这样讲出来,就很容易被人觉得,首先你这是不科学的,其次你这是瞎猜,或者说这就只是猜想。但是我在这里可以给大家一点点信号,或者是线索,我们可以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看待。

  其实,这里面它是蕴含着真理的,或者蕴含着真相在里面的。当我们能够去看我们身体的生命身体当中的这种生命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这种生命,它其实是由一些外在的动作,或者外在的行为所带来的,也就是我们身体内在的这个物质性的东西。它是被提升成为一种在运动当中的状态的。

  那是什么东西带来的这样的一种提升,带来这样的一种运动呢?也就是有一些物质,有一些东西,它是能够提起这个物质,然后把它运动起来,或者说是它给这个物质带来了一种运动。这一点其实就很相似于外在在太阳系当中的行星对地球所产生的影响。

  在古代,在不同的文化当中,人们都会把大脑跟月亮产生一定的关联,把它俩比作为在一起的,是有关系的。这种思考方式,你可以去看——我们去比较太阳跟月亮的时候,这种关系就很像我们去比较心脏跟大脑。

  在大脑当中,我们认为我们有真相了,或者说我们认为我们的大脑当中是可以有真理的,但其实我们的大脑也只是反映了实相,反映了现实而已。

  真正的那个实相或者真正的现实其实并不在我们的大脑当中,而是在外在的这个世界当中。我们只是透过大脑去思考我们所看到的,去理解我们所看到的外在的这个实相。

  在这一点其实就很相似于我们看到月亮,我们看到月亮的原因是因为它反射了太阳的光,它本身并不是太阳,但是它能够反射出太阳的光,从而让我们能够看到月亮。而我们知道,真正的太阳,它是我们一切生命的来源、光的来源,也可以说是我们在这个地球上生而为人,能够活在这里很多面向的一个重要的来源。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将所有的器官理解成为一个整体,它是整个的,或者说它是一个有系统的实体,而且各个器官之间是有着密切的整合关系,密切的合作关系的

  这些我们是可以去观察的,而且我们能够看到,如果当某些器官它失去了这样密切的合作关系的时候,就会有一些症状产生。那我们透过对于器官以及器官之间的这种整合工作,我们就能够试着去理解到我们观察的一些症状,然后理解到哪些器官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

第四个身,就是自我身


  人智学里面的是“自我”,就是“吾”。

  人的自我其实是最新的一个成员,可以说它是正在出现的一个成员。所以,它其实还不够稳定,也不够强大,就是在我们现代人当中它是不够稳定不够强大的,它其实是还可以成长得更加得强大

  那我们到底要怎么样能够触及到这种自我?人的自我感等一会儿来说。

  人的自我的运作,他的工作不是为了我自己的自我,它更多的要为一些真的值得去做的事情,真的需要被实施的、需要去被做的,你可以说这种自我它是一种使命感、一种愿景感,而它的使用不是为我个人所有,而是为全部的人。

  你也可以说这一部分,它能够让我们去发现对他人的尊重,同时也有对我们自己的尊重

  我们说尊重自己,这个说法有的时候听起来会有点搞笑或者说有趣,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比如说,我们身上发生了一些让我们期待不到的事情,料想不到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然后我们就会试着要去理解,到底它发生在我身上意味着什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或者我们身体当中的一些体验跟经验,你也可以说哪怕是一些症状,它是让你觉得疼痛的、不舒服的,或者说这些症状是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的。

  我们跟它们的关系,跟发生的这些事情的关系是什么呢?

  其实它恰恰可能会训练我们,能够让我们去理解自己的东西。这也是我能够在天使在线开这个系列二课程(唤醒你内在的疗愈力量)的全部意图,就是透过这样内容的理解,能够为我们提供一种自己理解自己,自己了解自己的可能性

  可以说,我们将对于自己的理解完全依赖于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告诉我我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时代其实已经过去了。过去的时代才这样,因为现在的我们是完全有能力去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试着,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你是可以做到的。

  我之所以说这是在我们身体当中新出现的一种能力,或者说正在浮现的一种能力的原因是,如果我们看向四周,看向我们周围,现在我们的地球,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球是非常需要我们的呵护和照顾的。

  但如果我们对于地球现在产生的各种症状不去加以关注,比如说正在干涸的海水,或者说是水域,到处缺乏的食物,各种变化的天气,这都是现在地球出现的症状,如果我们不去负责任,不去注意的话,那就说明其实我们还并没有成熟到能够为自己做的行为去负责任的程度。关于现在我们应该如何管理如何照料我们的星球,其实人们是有着争论的。

  同样地,关于个人,我们该如何照料自己,我们自身的健康,这也是有着各种争论的。因为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很高尚的或者很高贵的过程,真的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能够找到正确的方式,能够完全地对自己或者对这个星球去负责任的。

  所以在这里面所出现的各种症状,就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它起到重要的意义。因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出现的症状是不会对我们说谎的,症状永远告诉我们的都是真相,因为这些症状是非常可贵、非常宝贵的。通常,让我们找到一些关于自己的真相,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结语


  我们的这种态度以及我想要教给大家的技巧——关于如何照顾自己,如何呵护自己的态度跟技巧——这个是我希望带给大家的。

  因为症状可以被我们视作是一个助手,症状其实并不是疾病,它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感觉到恐慌或者害怕的,因为症状的出现就是帮助我能够去理解我们自己、了解我们自己

  如果我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看待症状的话,我觉得那会是一种比较有成果的方法,而不是把症状看成一个需要被修理、需要被治疗的问题。那样的话就会局限我们的思维跟做法,而且在我看来用那样的方式去看待症状,其实也是对于我们自己生而为人并不是很尊重的。


*本文整理自天使在线特邀澳大利亚的Clive Minton老师带来的直播《为什么我们总忙着生病?| 透过症状,与自我相遇》中的分享,将分成3篇于近期在本公众号发布,本文为第二篇(上篇:40年行医经验Clive:症状背后的故事里,藏着疾病自愈的秘密)。

Wednesday, November 1, 2023

建国总理二三事——李光耀百岁冥诞拾遗

文章标题: 建国总理二三事——李光耀百岁冥诞拾遗
文章作者: 林任君
发表日期: 2023年10月21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今年是建国总理李光耀的百岁冥诞,各界人士为纪念这位将一生奉献给新加坡的开国元勋,举办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唤回对他的记忆,并通过重温他生前的言行和奋斗历程,反思过去,瞻望未来。

  李光耀为新加坡立下了不朽功业,在国际上也曾做出重大贡献,在国内外备受尊崇,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他并非完人,不可能没有过失,他的历史功过,史家将来自有定论,但这不是百岁冥诞纪念的重点。综观这些活动,重点多放在他的政治洞见、高瞻远瞩、务实果断、敢于担当等超凡品质,如何对新加坡的生存发展以至国际社会的沟通合作,发挥不可磨灭的影响,以及如何传承并发扬他的政治和精神遗产。他生前的演讲音频及视频片段、对国人语重心长的反复劝导、铿锵有力的“警世恒言”经典名句……不断在活动会场和网络空间回荡,引起不少反响,让人怀念不已,抚今思昔。

  由于曾经和李光耀有过交集,我也受邀参与其中一些活动,包括《联合早报》为纪念他的百岁冥诞而做的播客访谈、在早报为纪念本身百年大庆而做的口述历史中回忆他与早报的互动、在《100年后新加坡还存在吗?》这本为纪念他而出版的新书发布会上主持座谈等。

  这些我直接参与的活动,以及我以观众身份出席的其他活动,让我有机会回顾与他的交流,唤回一些记忆片段。这些片鳞半爪的回忆点滴,与这几个月来关于他的铺天盖地的宏观叙事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或许还有一点“拾遗补漏”的价值,可能有助于增加对他的了解。且摘选三两件,与读者分享。

“阿裕尼选民有五年的时间忏悔”背后

  前外交部长杨荣文在今年8月31日出版了总结其政治经历和人生感悟的《凝思集》第三辑,书中提到2011年大选期间,人民行动党在阿裕尼集选区面对工人党的严重挑战,李光耀发出(若行动党败选)“阿裕尼选民有五年的时间忏悔”的警告。他说,李资政的这番言论激怒了阿裕尼原已不满的选民,对选情造成了冲击。他披露,李光耀在竞选期间曾发电邮向他道歉,并说会发表声明,但声明最后没有发出来,他对此感到失望。

  杨荣文的这番话,让我想起12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的大选在4月27日提名,5月7日投票,提名之后激烈的选战立刻开打。阿裕尼集选区更是短兵相接,刘程强领导的工人党队伍来势汹汹、攻势凌厉,杨荣文领导的行动党团队虽处于下风,也不甘示弱,大力反击,形势非常紧张,媒体当然也紧跟报道。

  大选期间,报馆的工作是没日没夜的,高级编辑也无法周休。我只能在5月1日那个星期天下午“偷得浮生半日闲”,抓紧时间跑到不久前刚开放的淡滨尼生态园去健行。正沿着湿地旁的小径前行时,手机响了起来,竟然是李资政通过手下打来的电话。他平日很少打电话给我,在星期天的荒郊野外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让我错愕不已。电话一接通,他劈头就问:“杨荣文发表了那么重要的讲话,为什么报纸没有刊登?”原来是问这个!这样的问题让我更感意外,我定了神,理直气壮回答:“早报有登啊!”“那《海峡时报》呢,为什么没有?”我回应:“我记得他们也有登的。”“是吗?”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显然发觉是自己看漏了,但紧接着又语带微愠地问道:“为什么英文报的年轻记者总是支持反对党?”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不想搭腔,只能静静听他“抱怨”,不久电话就收线了。

  当晚我回到报馆,翻阅过去几天的中英文报章,都有报道杨荣文的谈话,5月1日那天的早报还刊登在封面版,而且是两则新闻并排,主文的标题是“杨荣文:选战无关我和刘程强,而是20万居民生活和前途”,副文的标题是“杨荣文:利用阿裕尼作跳板,工人党想倾全力夺权”。相信这就是李资政所指的那篇杨荣文的“重要讲话”。

  这么显著的报道,李资政竟然会“视而不见”,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我猜想是因为刘程强在提名日出其不意走出后港,破釜沉舟攻打阿裕尼,又祭出一个“皇牌”新人陈硕茂,已经先声夺人,抢到了宣传先机,发挥了轰动性的新闻效应,因此抢占了媒体大量空间。这可能给了李资政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报章给予工人党太多宣传,冷落了杨荣文,而为他打抱不平。

  这也反映了他对行动党势将失去阿裕尼集选区、损失杨荣文等几员大将的局面忧心忡忡。

  今天回忆起12年前的这通电话,犹声声在耳,还能感受到李光耀对杨荣文的关心。

陪部长读书

  1991年的大选,行动党一口气输掉四个议席,是独立以来表现最差的一次。除了保住当时反对党唯一议席的詹时中之外,另三位首次当选的反对党议员刘程强、蒋才正和林孝谆都被认为是较“草根性”的人物,前两者还是南洋大学毕业生。记得当时看到的一项选后分析认为,大选结果反映了华社的不满,因为政府“长时期漠视华社的感受”。

  刚在一年前卸下总理职务的李资政因此认为,年轻部长必须加强与华社的接触,建立密切的联系,尤其是必须多注意华文报,从中听取华社的心声,掌握华社脉搏。他要他们与华文报的高级编辑定期见面,讨论时事课题,了解我们的想法——但必须全程用华语。

  具体的做法,是由吴作栋总理的政治秘书陈原生安排饭局,每次邀约几位年轻部长和几位华文报高级编辑,到总统府共进午餐,一面吃饭一面用华语交谈。饭局都安排在星期六,李资政和吴总理都会列席,部长则轮流上阵,每次三四位,包括李玉全、杨荣文、李文献、马宝山、林文兴、林勋强等,有一次连胡赐道和简丽中也出席了。

  这些部长我们经常接触,全用英语沟通,现在却突然改为“华语对白”,大家都觉得很不自然,感觉很别扭。部长们不习惯用华语讨论时政问题,往往力不从心,无法从容应对,因此常常出现冷场。

  我们戏称这是在“陪部长读书”,周末加班,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还好只是三几个月一次,到1992年年中就结束了。

“肯定会有人头落地!”

  1990年8月,李光耀发表了总理任内最后一次国庆群众大会演讲。在华语演讲部分,他不无感慨地说,假如可以回到1965年、重新来过,他一定会保留华文小学,让华族学生以学习华文为主,英文为第二语文,打好华文基础,同时灌输传统价值。小六后再用一年的时间强化英文,过渡到英文中学。

  回头路当然是不可能走了,25年的宝贵光阴已经流失,狂澜再也挽不回,年轻一代的华文水平犹如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他不断重提华文水准问题,到了晚年更对年轻一代缺乏中英双语双文化的能力忧心忡忡,不断推动母语教育政策的调整和改革。他认为政府过去的双语政策走错了方向,因为错误地以为只要智力相同,人们就能学好两种语文。他一再强调每个人只能真正掌握好一种主要语文(master language),对母语程度的要求不可能太高,但却又必须维持起码的水平,因此必须改革教学方式,以富有创意的教学法维持学生对华文的兴趣。

  他不断公开重复这类言论,但他的论调并不被一部分学者和华文教育工作者认同。他们认为双语政策的确“走错了方向”,但那个“错误的方向”却和李资政所指的正好相反——不应该一再强调“华文难学”“一般学生无法掌握好中英两种语文”,而不断降低要求,以迎合讲英语学生的心理,只希望他们肯继续学华文。

  2009年11月,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年轻学者王昌伟,就写了一篇题为《新加坡华文教育失败的症结》的文章,投到早报,毫不含糊地批评李资政对双语政策和华文教学的一些观点,直言不讳。

  文中有些话是相当不客气的,例如其中一段就这么写:“李资政经常以他学习华文的经历作为例子,说明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精通两种语言,那我也想谈谈自己学习双语的经历。我的华文程度和李资政的英文程度一样,都达到母语(native language)的水平,但我相信我的英文程度应该比李资政的华文程度高。虽然不管是口语还是书面语,我的英文还存在瑕疵,但在日常的沟通之外,我还能用英语授课,能用英语发表演讲和与西方学者讨论高深的学问,也能用英文出版学术专著。”

  接着,他说“这绝不是因为我比李资政聪明”,而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华校生被残酷的现实所逼,为了在教育体制下生存,不得不学好英文,过程是艰难痛苦的,但现在当学生学华文遇到困难时,政府却一直要为他们“着想”,一再降低要求,而且是一步步退让。

  他认为“这正是我们的语文政策的最大错误”。

  这可不是一般批评政府政策或施政方式的文章,而是直接批评李资政的,因此交到总编室,要我定夺。

  我仔细阅读了两遍,觉得这位年轻人用这种语气批评李资政确是有点唐突,但他的论点扎实,有理有据,思辨缜密,文笔锐利但还不失庄重,也没有诉诸情绪或人身攻击。这么一篇掷地有声的好文章,为当时正在热烈进行的双语政策讨论,提供了另一个重要视角,有助提高讨论的格局,不刊登实在说不过去。

  既然王昌伟都敢写了,早报怎么可以不登呢?于是拍板放行。

  不出所料,文章一见报,马上引起热烈的反应,报馆内外议论纷纷:早报怎么敢登这样的文章?更有人断然预言:肯定会有人头落地!那一天,很多人都在为早报和作者捏冷汗。

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批评

  基于过往经验,这样的反应并不出奇。

  李资政对这篇文章当然不会没有反应。他的确感到很不悦。他向报馆和大学的领导层表达了不悦,而两边的管理层也分别向当事人传达了他的不悦。

  但也只是“传达”而已,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几天下来,两边都没有人头落地,颇让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失望。不只是几天,接下来的日子当事人都安然无恙,王昌伟日后还步步高升,升任教授,还当了系主任。

  可见李光耀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可怕”,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批评的。也许是时代不同了,那个与华文教育势力及华文报关系恶劣的时代已经过去,他本人也比以前“温和”多了。

  更重要的是,也许官方觉得那篇文章是一种“诚实的批评”,因此他的反应也恰如其分,不少也不多。

  事隔多年,我和昌伟提起这件事时调侃他:“现在李资政走了,你少了一个批评的对象,会不会感到若有所失?”两人相视淡然一笑。

  李光耀离开我们已经八年,感到若有所失的岂止我们。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两个“百年”的奇遇

文章标题: 两个“百年”的奇遇
文章作者: 严孟达
发表日期: 2023年10月1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联合早报》纪念李光耀百岁冥诞活动之一,是制作不同主题的播客节目。最近制作团队与我做了一段录音访谈,谈李光耀的语言政策,让我预先看两段李光耀在1971年和1979年国庆群众大会上的录影片段,让我回味一下李光耀当年以福建话演讲的情景。看了之后,不禁被李光耀当年的福建话功力所震慑。

  当年李光耀进入政坛后,向电台厦门话新闻播报员学习,因此他的福建话竟然也带着浓厚的“老福建”口音,咬字清晰。如在说到一句“要跟人民解说”,“解说”一词,他的发音是“kuay sue”,后又即刻纠正说“kai sue”,其实两个发音都正确。更叫我惊奇的是,他还用了一个成语“bi wu tiu biu”。能用福建话准确发音说出“未雨绸缪”者,在今天恐怕寥寥可数,我也怀疑当时现场观众中能听懂这个成语的有几人。

  1979年9月7日,新加坡轰轰烈烈的讲华语运动掀开序幕,李光耀在此一个月前的福建话演讲因此成为历史绝响。

  《联合早报·言论》版此前刊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终身荣誉教授郭振羽的文章《中文一字两制新格局》(原载《亚洲周刊》),检讨了中文发展的大趋势。

  郭教授说,自1949年以来,因为海峡两岸的政体、政见不同,形成华人世界的中文书写与口语应用的二元结构。他以两岸三地(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以及新马地区通行的华文、华语为观察对象,分三点阐述二元结构形式。

  他说,中国历代汉字系统经历多年演变,并没有造成政治上的重大纷争。就以现代中文而言,在1949年之前一般通用传统书写形式,既是长年通用,也就从未称之为繁体字或正体字。然而,汉字简化的建议,自五四运动以来就从未间断。

  关于当代中文的分歧,除了简体字和繁体字之争,还有大陆通用的汉语拼音和台湾通用且历史悠久的注音符号的二元对立。

  郭教授的结论是,21世纪中文多元化的趋势,在政治、文化以及身份认同各层面,都有深层的影响,值得深入研讨。未来的中文是否继续二元(甚至多元)并存,或将趋向统一?这不仅是语言课题,更是政治课题,也是文化课题。

  郭教授从更大的格局,给华文华语的发展和为未来前景做了全面的梳理,给新加坡今后的双语教育提供更为明确的思路。

  秦始皇统一文字、度量衡,却无法统一语音,但这没有造成中华民族的分裂,这也许是沿用1300年科举制度的一大贡献。各朝各代读书人要出人头地,得先过国家统考(科举)这一关;来自各方的学霸,从小讲不同的方言,要到中央朝廷当官,就得学讲官话。

  官话也就是雅言,雅言就是优雅、有规范的语言。古代读书人并不抗拒学习官话,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明、清以来,官话以北方语言为准,满洲人长年受汉文化影响,文字采用汉字,说中国北方语言。中华民国成立时,出身广东香山县(今中山市)的国父孙中山深明大义,仍支持以北方语言为国语。

  新加坡当年推行讲华语运动之初,没读过几年书、没学过华语的年长一代心情矛盾。一方面,他们得舍弃多年习惯的方言视听娱乐,另一方面还得大胆地讲华语,不怕被人笑话。反倒是部分受英文教育者,以方言才是他们的母语为由,对讲华语运动热心不足。

  新加坡推行简体字和汉语拼音,跟讲华语运动是双线并行的,都是朝双语教育的大方向迈进。推行简体字几乎没有阻力,只是一些无关宏旨的小争议,如说简体字破坏了汉字的美和规律。

  汉字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时代,几千年来,简化和繁体化都是汉字自然发展的现象。在汉代,简体字已经很通行,北魏时代“乱”(亂)字已经出现。宋元之后,简体字更多,可从古人的书法中看到。古代一些通用的字,也以简体的版本取代。如唐宋之后,“圣”字取代“聖”。“圣”字属于汉字“六书”中的“指事”,上面的“又”字是两只手的象形,向地上祭拜,古人敬天为神,敬地为圣。“圣”字并非简体,是如假包换的正体字。

  台湾把繁体字称为“正体字”,有自居正统的意涵,甚至把大陆的简体字视为“匪字”。事实上,许多所谓的简体字早已出现在古书中,如:舍、荐、夸、启、网、气、礼、粮(见王力主编《古代汉语》)。有些简体字是本字,比“正体字”还正。

  马来西亚华族社会因为缺乏政治上的推力,而且不少华校生到台湾留学,对繁体字情有独钟,所以,华文报上长期保持简繁共存,读者也能适应报上的“二元”现象。这跟新加坡有政治上的主导和推动不可同日而语。

  李光耀的语文政策影响了华文报与华文华语的命运,这也是他给新加坡留下的长久遗产,是政治性的,也是文化性的。今天在举国上下纪念李光耀的百岁冥诞之际,《联合早报》也在同一个月份庆祝百年历史,此乃百年一遇的巧合。借此时机,新加坡和《联合早报》都必须放眼更大的华文生态格局,努力加强华文在新加坡的实用性。期待这百年一遇的再次相遇。


作者是《联合早报》特约评论员

没有主义,才是李光耀主义

文章标题: 没有主义,才是李光耀主义
文章作者: 王彼得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30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每天,审阅《联合早报》言论版上的文章,由于是议论性质,很少会让我动情,但上周的一篇《遥寄李光耀——一名尼日利亚客人的心里话》,读着读着,竟不能自已,眼眶都湿了。

  作者赵敏说,他不久前为一户尼日利亚人家定制了私人游行程,带他们走访了几天后,和男主人有过深谈,从中发现,客人对建国总理李光耀,以及他以毕生心血打造的新加坡充满了敬仰,连带地也哀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上亿人竟出不了一个李光耀式人物,以致积贫积弱,到今天还是腐败不堪和一片脏乱。对比新加坡取得的成就,以及新加坡人所过的幸福日子,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

  文章的写法很特别,作者多以第一人称视角,代他的客人直抒胸臆。但开始之前有一小段叙述很有画面感,是客人在临走的前一天,要求去旧国会大厦,想近距离检视李光耀曾经讨论国事的地方。作者这么描述:“客人站在李光耀坐过的座位旁凝视了很久很久,缓缓伸出手微笑着说:李先生您好!保持着握手姿势好几秒钟才放下。一霎那我看见他眼里泛着泪水。随后他慢慢坐在写有李光耀名字的位置上,沉思很久……”

  这位在新加坡“见证”了奇迹的尼日利亚人,让我想起月初,在吉隆坡遇到的一位也是李光耀“铁粉”的德士司机。

排队八小时,只为一鞠躬

  知道我来自新加坡后,司机大叔跟我聊起李光耀,还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件和新加坡一对年轻夫妻争吵的往事。那是李光耀过世之前,这对夫妻坐上他的车后,话题也是李光耀,但说了一些很不敬、难听的话(这里就不转述了)。他说他听了,马上来气,斥责这对乘客哪可以这样不懂得感恩!并说自己以前是警察,如果还在当警察的话,一定把两人捉起来。我心想,大叔也真可爱,言论自由嘛,哪里可以这样捉人。

  不过谈着谈着,我大致明白了他护李光耀心切的由来。皆因新马分道扬镳后,两边发展以及生活水平的鲜明反差。尼日利亚人和他的不同,也许是一个远在非洲,一个就在我们旁边看着;以及一个应该是知识分子,或是有钱商人,一个是老为载不到客而发愁,没办法带全家人来新加坡几日游的吉隆坡司机。

  对了,补个小背景:司机不是华人,是马来人。当年合并时,李光耀是反对马来人享有特权的,看来对这段历史,司机丝毫不以为意。

  确实,虽然离世已八年多,但直到今天,“李光耀”在国际上仍然是新加坡最为突出的品牌,或者总让人先联想到他的名字,然后竖起大拇指,大加称许。

  至于在自己国门内,当然有政治上的反对派,以及民间一直都有的异议分子,毕竟一生从政,怎么可能没有敌人?不过爱戴他,至少对他心悦诚服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这点不用怀疑。

  一个例子,是那年他走时,公众可以到好些地方悼念。我选的是芳林公园,由于忙完报纸已是凌晨一点多,到现场时,已过了两点快三点了,原以为会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想到原来还有人在排队,大家都来了,都不睡觉,只为了跟他做最后的告别和表达哀思。那一刻那一幕,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其实我半夜去,就是要避开人潮,因为白天太夸张了。从同事拍回来的照片看,在他停柩的国会大厦外,公众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人龙从河的此岸排到对岸,再绕回到此岸,根本找不到尾巴!隔日早报封面,下的大标题是“排队八小时,只为一鞠躬”。

  那年岁末我照惯例,加入到早报“字述一年”的写作团队,我在10个入围的字中选了“耀”,并以一篇文章记录了这场国葬以及新加坡人的集体哀思。“耀”最终获选为年度汉字,但肯定不是我有生花妙笔,而是人们真的感念这位国家的奠基人,很想以他的名字,标记这2015年。

去问王明星!

  我从事新闻工作,却不曾当过政治线记者,因而与李光耀少有交集,只参与了编审他的一本书,其余更多,是在一些场合,从远处看他的身影、听他的演说,读他的新闻。不过倒有一次,机缘巧合下,采访了他。

  1996年,发生了李家买公寓获得折扣的争议事件。一个傍晚,也不知什么情况,突然来了个十万火急任务,被上司指派去旧国会大厦采访李光耀。叫我去的理由,猜想我是财经记者,懂点房地产吧。偌大的会议室,气氛凝重。坐在我、海峡和商业时报记者对面的李光耀,一脸严肃和冷峻,出了这样的“状况”,他心情可想而知。当时究竟问了什么,他答了什么,都已淡忘,只记得有几道提问,他直接说:去问王明星!

  为什么问王明星?因为访完李光耀,还有一场“背靠背”记者会,三人得马上赶到乌节路的旅店置业总部,访问卖房子的人。是的,这位房地产大亨,不是第一次惹上麻烦。

  那是我记者生涯中,唯一的一次“采访”李光耀。近身目睹一个改变了好几代国人命运,地位如此崇高的人物,在如麻的国事与天下事之外,还要为家里投资的事烦心,太不容易了。其实那年头,买房给折扣是平常商业操作,但因为是李家,就变成观感和政治问题,就得进入危机处理模式。

  “他是人,不是神。”这句话出自他女儿李玮玲之口,说父亲一再表示不想被人崇拜。我借用来进一步定义我认为的李光耀。确实,他是人,因而也就有脆弱性,以及软的一面,晚年还应该有孤独感,毕竟能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的知交,已相继离开政治或人生舞台。

  再来是政策的推行,是人,就会犯错,何况是一个一生做了那么多决定的人。但这部分不是本文题旨,篇幅也不允许我深入探讨。我在思考的,是该怎么看待他的一些以今人的尺度评断,和当下主流思潮格格不入的想法。像他曾说过:“如果珍宝客机失事,机上的300人(高级公务员和政治精英)全部遇难,新加坡就垮了。”这是赤裸裸的精英主义,是该否定呢,还是承认这就是一个让人不愉快但冷酷的现实?今天,我们的教育质量已大步跃升,数字可以改成600甚至1000,但还是精英主义。

“政治不正确”的孤勇者?

  李光耀也曾为越来越多女大学生不嫁、不生感到焦虑,认为好的智商无法传下去很可惜,也因此劝说男生改变观念,不要一味下娶,而是找教育水平对等,甚至更高的女人结婚,目的同样出于功利:追求更好的下一代基因。他还一度给生养第三个小孩的大学生母亲报读名校的优先权。这种种优生学思维,早在《钟形曲线》出版并举证历历之前,就被他大胆公开主张了。但随后掀起的大辩论,并没有让生育率提升,反倒是行动党在1984年的大选中,流失不少选票。

  用觉醒(Woke)世代的严苛标准来看,李光耀也必然是个“种族主义者”。他说过如果女儿要嫁给一个非洲黑人,他的反应一定是“你疯了?”这个表态,让他不时受到批评。在《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一书中涉及种族、语言、宗教的第六章节,他有问必答,直来直往,一些观点也可能被视为“政治不正确”。

  今时情况是,很多的议题,老练的政客都知道可以想(甚至可以做),但就是不能说。我不知道这对理性思辨,以及问题的解决是否有好处,会不会长此以往,大家都成伪君子,不愿做真小人?像李光耀这样敢于直面敏感问题,开诚布公的政治家,一个个成了孤勇者,然后走向绝迹,是幸,还是不幸?

  对于李光耀,我们从不用国父这个称谓,这也许是他的指示。但坦白说,在我心目中,他当之无愧。

  在路线的斗争上,他决绝、充满狠劲,以致被针对者多心存怨恨。但一个人的千秋功过,最终还是要看“成品”,也就是他把国家建设到怎样,让人民过上怎样的生活。这58年来,我们确实没比别人差,也没人胆敢欺负,成绩单总体超亮眼。站在对立面的人,若始终放不下,还在计较着历史进程中个人的进退和得失,格局就小了。

  廉政、组屋、绿化、军事实力、储备金、人均GDP和寿命,还有各种不是第一就是前十的评比……妥妥的优等生,容易吗?这些年来,想效仿的国家很多,一招两招,也许可以,但要全盘克隆,难矣。因为这里头,有一些精神内核的东西值得玩味,人们可以知其然甚至知其所以然,却不一定做得到,所以地球上几乎找不到第二个“新加坡”。

超级务实 从不空想和谈理论

  李光耀晚年,一定很急切想把他参透、总结的如何确保国家长治久安的一些理念,告诉后代的人。所以才有《硬道理》这部书的出版。毕竟“花无百日好”,物质的成就终有时效性,唯有经验、教诲、价值观等等,才能规避盛极必衰的铁律,也才弥足珍贵。

  但必须指出,奉为祖训,照单全收,不懂因时制宜和变通也是错的。未来接班人、副总理黄循财不久前在一个纪念活动上就指出:我们一方面要肯定这些价值观,但也要不断审视,根据不同的客观条件,在必要时敢于修正政策。

  这点清醒、务实很重要。在很多地方,只要出个伟人,留下丰功伟绩,总有所谓的某某主义、某某思想被搬出来,甚至人还在时就开始造神。但这些年,我们从不提李光耀主义、李光耀思想,更没有人下令大家必须上课学习。

  或许这才是李光耀治国方略中的真髓,就是在他头脑里,没有教条、框框、理论、空想,意即没有所谓的主义。只看是否有助于我们生存,并取得成功,是的话就是硬道理——哪怕政治不正确,无所谓。

  值此百岁冥诞,我想,唯有理解并继续践行这种没有主义的主义,才是对他最诚挚的致敬;也才能在回答他心心念念的那句“100年后新加坡是否还存在”的质疑时,有底气地,给出正面的答案。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Tuesday, October 31, 2023

从李光耀的硬道理看新加坡未来

文章标题: 从李光耀的硬道理看新加坡未来
文章作者: 蔡裕林
发表日期: 2023年10月26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100年后新加坡还存在吗?这已成为纪念李光耀百年冥诞的热门话题。之所以有此一问,凸显国人意在思考与探究国家的未来命运。

  这里有两点值得深究。一是李光耀当时之所以如此表达的缘由;二是新加坡人应该如何诠释与回应这一决定新加坡未来命运的考题。李光耀说了:“100年后,新加坡还会存在吗?我实在不敢说。早一代人从无到有、建立了新加坡。但之后,国家要往哪个方向走,将取决于年轻一代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论选择是什么,我敢肯定的是,新加坡一旦选出一个愚蠢的政府,我们就全完了。国家将会沉沦,化为乌有。”

  深究李光耀在这篇题为《新加坡处在十字路口》的全文,就会发现这段话包含了三个关键看法。一是“一旦出现愚蠢政府,我们就全完了。国家将会沉沦,化为乌有。”二是“倘若新加坡允许平庸的人来治理,这个国家就会往下沉,沦为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城市。”三是“这是一个弹丸小国,没有任何资源,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它处在一个多变的地区。这片土地,需要一支超凡的领导团队”。

  这是李光耀真实要表达的看法,那就是新加坡若要继续展现与众不同,就得有能力找到解决维系强有力国家领导团队的办法。唯有如此,才得以历久弥新,百年不衰。

  这就意味着,在三种可能性中,结局如何并非昭然若揭,而是有事在人为的因素。换句话说,明晰李光耀的告诫,不是去渲染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甚至必将走向沉沦的悲观走势;而是牢牢记住他用一生的付出积累而成的治国要诀。

  为什么说选出愚蠢的政府,新加坡就全完了?因为在李光耀看来,只要有这样的政府出现,就必然导致新加坡成为大国附庸,又或者为强大的邻国所吞并。他是从历史轨迹研判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他“不敢说”新加坡是否还会存在?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只要新加坡一代代人做对了,就有可能继续生存与发展下去。这一点,如果我们结合他一路来对如何成功建国的经验总结,就能从中找到破解的对策。特别是从他在谈到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中找答案。归纳起来就是两方面,一是研判世事变迁的立足点,也就是底层思维与原则;二是为不同发展阶段成功治国要诀总结的延续。

新加坡面对三种状况

  既然如此,新加坡一代代人又该如何诠释与回应呢?概括而言,我们须要面对的无非是三种状况,即不存在、不确定和还存在。

  为什么会不存在?诚如上述,新加坡一旦无能就必然衰败下去。这些原因包括无法选出诚信善治的国家领导团队;人民行动党政府自满腐败;又或者是陷入民粹主义政治的死胡同。当然,这里指的不存在,并非是国家必然消亡(但可能性很大),而是那时候的新加坡不具备亮点且平庸,以致走向没落。

  第二个可能性就是不确定。这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一是治国成就时好时差(从一代人到另一代人);国内政治一直在纠错中前进。二是国际大环境总体而言还是有利于新加坡的生存与发展。因为我们以世界为腹地,得以具备广阔的发展空间。

  第三个可能就是还存在并将继续发光发亮。历史上许多国家(或朝代)可以兴盛数百年,100年不是太长。因此,新加坡只要做对做好,就有这个可能。这些因素包括:继续维持诚信与善治的国家领导层,即使出现政党轮替,只要当政者是贤能的,便可确保国家继续生存与发展。

  但要维持这一前景的前提,必须做到并做好以下几点:

  一是继续不断夯实自建国以来就开启的体制文化建设。正如李光耀所言“传承的文化是国家的基因”。新加坡的文化基因就是开放、多元、互信。这是国家的信念与共识。当然,文化传承的成效,取决于执政党和政府如何看待这一核心理念的心件工程。要做好这方面的工作,并非无源之水,而是必须在发展中不断提升与强化。

  客观而言,问题就在于我们有没有全面透彻地做实做好梳理与总结。若然,国人当会深深感到李光耀早已为我们总结出避免走向没落的经验与治国要诀。问题是我们至今没有看到,从政党、政府、学界到民间对此做出全面与透彻的论述。

  二是不断调校选贤任能的机制,以适应内外大环境的改变,确保或尽可能选出领导人来坚守长期认可的体制机制的传承与优化。

  三是不内视,不排外。继续坚持善用人才以利国家的生存与发展。

  四是守好与发挥国家贮备的应有作用,延续良好的财税政策,不用未来钱,不债留子孙。

  五是过程中不断强化党政分离、健全民事服务,即使出现相对无能的政府,也不会带来太大与长久的耗损。

  一句话,存在的关键取决于:确保可信赖的政府和可持续发展的国策、体制建设和持续的文化传承。

  总之,李光耀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他留下的政治智慧与告诫,对如今的新加坡人民来说,不是老调重谈,而是等待我们去深究、明晰与坚守。

  纪念李光耀百年冥诞转眼过去,这一历史任务当下不做,更待何时?


作者是独立时政评论员

Monday, October 30, 2023

纪念李光耀的两个层次

文章标题: 纪念李光耀的两个层次
文章作者: 蔡裕林
发表日期: 2023年10月12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今年是李光耀百岁冥诞。举国上下纷纷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展开缅怀致敬活动。半年多来,从政府到民间的真情表露,再次印证尽管他老人家已离去八年,留给国人的印记依然那么动人鲜明!

  为什么要缅怀李光耀?因为没有李光耀及其团队,就没有今日的新加坡,这已是国人的共识。不过,深层检视今年的缅怀活动,明眼人就会发现其中存在着值得关注的表现(现象)。

  课题显然环绕着政府和民间该以怎样的方式进行,才是最完整、最具意义的表达方式。确实,人民行动党政府早已表态,阐明这一节日的重大意义,并且乐于看见民间通过各种方式进行。事态的发展确实显现国人表达了值得肯定与赞扬的一面。

  不过,严格追究就不难发现,这其中存在着根本性的视角与定性差异。说白了,问题不是该以怎样的方式进行,而是该以怎样的视角和定性看待李光耀政治遗产。

  这里至少牵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如何看待李光耀的政治遗产(定性);二是如何宣导与传承李光耀的政治遗产。

  首先须要厘清,该以怎样的政治属性确立李光耀的政治遗产?

  为了说明立论缘由,这里不妨引述李光耀的遗言:“我的人生不是依靠某种哲学或某些理论指导的。我把事情办好,让别人从我成功之道中总结理论或原则,我不会搞理论。”(《李光耀论中国与世界》第162页)。“我读了很多理论。我对理论相当有兴趣,因为我自己喜欢建立理论。不过我喜欢看到在现实生活中获得印证。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主张现实社会中人人平等的理论。”(《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第187页)

  以此检视李光耀的政治遗产,对于思想理论的构建,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固守特定的意识形态或理论;事实反而凸显他由始至终都在寻找与开启自己的理论建设。

  这就意味着,李光耀由始至终都在努力构建自己的理论。换句话说,他的政治遗产也就具有特定意义上的理论,而不仅仅是一种说法或看法,或者只有体制建设,没有思想。因为政治理论是由严谨的思维逻辑与理论框架构建起来的。也因此,问题的区别应该是,不是有没有李光耀思想理论的存在,而是李光耀思想理论该有怎样的内涵与外延,精神要义是什么。

  至此,问题的探究并没有终结。承认存在李光耀思想理论是一回事,李光耀思想理论是否具有跨越时代的价值与意义又是另一回事。因此,检视李光耀思想理论在后李光耀时代的现实意义,也就应当成为当下国人关注的焦点。

  毋庸讳言,从政府、学界到民间,对于有没有李光耀思想理论、应该不应该以李光耀思想理论的专有名词阐述,不无争议,但这并不妨碍学术探究的进行。

  显而易见,定性不同,宣导与传承的方式方法也会有所不同。因为,严谨的思想理论具有一套可资参照的哲学、价值、知识体系和设定政策的坐标与核心思想(实用主义)等。着眼成功治国的政策依据与借鉴,虽有可取之处,却未能提供完整的系统性视角与决策依据。

  这就意味着,通过思想理论的构建与传承,对比不同领域政策依据的宣导与传承,不仅存在着性质差异,更必然造成效应的迥异。

  其次,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纪念和宣导李光耀的政治遗产。

  显而易见,不论通过怎样的方式纪念李光耀以表达敬意,都应获得肯定与赞扬。区别就在于,这种纪念与宣导,到底是聚焦他的功绩和感恩,还是更加关注他为新加坡留下的政治遗产——作为新加坡未来发展的方向指引。前者意在通过对李光耀的致敬与感恩,同心同德沿着前人开辟的成功道路前进;后者不仅感恩李光耀的贡献,更是紧贴他遗留下来的思想理论作为前进指引。这就是两者最大的不同点。


作者是独立时政评论员,著有《李光耀思想解读与探究》

一个时代的印记、沉淀与传承——记李光耀百年冥诞

文章标题: 一个时代的印记、沉淀与传承——记李光耀百年冥诞
文章作者: 蔡裕林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15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前人如何走过,留下怎样的历史印记、文化沉淀,从而传承下去。洞察古今,才能预判未来,这是李光耀为我们留下的告诫。

  如何解读李光耀的一生,尽管众说纷纭,惟没有人能否认,没有他和他的团队,就不会有今日的新加坡。李光耀为新加坡留下怎样的历史遗产,应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这涉及两个层面。一是如何评价他的政治人生;二是他为新加坡留下的政治遗产,有着什么样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能否站在历史长焦和宏观视角下解读,应是关键。这就取决于:人们对特定历史时代的认知与价值取向;检视从政者,特别是领导者如何回应时代挑战的差异,并环顾同一时代有没有成功建国案例做对比。

  李光耀的独特之处在于,不受意识形态绑架,全情关注人类史、世界史和本国史形塑的特性与需要,设定治国的策略和机制;因独特的战略视角与谋划,成为与众不同成功建国的政治家。

  李光耀以历史长焦和宏观视野研判世界大事与走势。评论李光耀也应以此为据。

  同样的,人们也可用史实为据,去评论他的不足与缺失。

  作为一个时代的杰出政治家,李光耀留下的历史印记具有广泛深远的影响。一方面受益于他精准的战略研判、定位与谋划,让新加坡从第三世界迈向第一世界;另一方面,李光耀治下的新加坡又伸延出某些不容忽视的缺陷。这就提供了人们从正反两方面,看待这一时代的印记与沉淀,可从中梳理出有益于新加坡生存与发展的精髓,认清历史印记中有待和必须清除的糟粕。

  评价他不能以一时一事、一方一面做定调,而必须以一生一世所作所为做总结,下定论。他以毕生心血做该做和能做的事。李光耀毕竟是人,不是神,过程中涌现的过失与不足,须要客观理性的认识与评论。唯有如此,历史伤痕才有可能抚平,让缺失和不足得以解套。作为一个时代的杰出思想家,人们更应当关注他思想的内涵与功能,特别是思想与文化沉淀对未来的影响。

  检视历史的切入点,无疑是李光耀毕生重视与强调的底层思维与原则,及他对成功建国的经验总结。由此铺开的历史,就有着一幅清晰图景。这就是李光耀一再强调的,构建与时并进的体制与文化。精读李光耀的相关著作,不难发现一开始从政的他,就已对“传承的文化是国家的基因”这一核心理念坚定不移。在建国过程中,他不仅重视不同族群文化的传承、发展与平衡,更加重视体制与政治理念的文化构建。

  半个世纪走来,正因有了这种置于国家成败视角下的文化沉淀与夯实,才得以让新加坡不陷入“人亡政息”的预判,昂然立足于世界之林。

  如何概括与总结李光耀政治遗产,显然已成为不可或缺的软件工程。

  从国家层面看,全面有系统地做好做实这一工程,无疑将带来深远影响。因为李光耀的政治遗产中包含新加坡赖以生存与发展不容忽视的根本性理念与立足点;就像哲理性的问题、永恒不变的道理、有可为有可不为和与时俱进等治国方案设定时的坐标。

  李光耀说:“我的人生不是依靠某种哲学或某些理论指导的。我把事情办好,让别人从我成功之道中总结理论与原则,我不会搞理论。”此话言简意赅。

  李光耀是一位有思想的政治家,把总结他的思想理论提到国家议程上,实属必要。


作者是独立政治评论员,新著《李光耀思想解读与探究》于2023年9月出版

Thursday, October 19, 2023

从汉儒的经说看王莽代汉

文章标题: 从汉儒的经说看王莽代汉
文章作者: 梁秉赋
发表日期: 2023年10月14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中,斥“王莽以伪行篡汉国,刘歆以伪经篡孔学”,说“二者同伪,二者同篡”。言下之意,王志在夺权、刘则意在乱学,两人狼狈为奸。

  王莽以外戚异姓取代汉室,在传统伦常观念中,实为大逆不道,自然要深受贬损。尤其他虽“篡国”成功,惜新朝之政权无法持久。景帝后裔刘秀在群雄并起的竞逐中胜出之后,汉室复得“中兴”,遂从此注定王莽要以违悖政治伦理的野心家形象载入史册。

  但20世纪以来的史家卓识,让我们了解到以窃国夺权来形容王莽代汉,可能仅流于皮相之言。这一史实还蕴有更为深刻的意涵,值得从多方面再加领会。一个可循的切入点,便是经学与政治的关系、儒生与两汉朝政的纠葛。

  从刘汉到莽新之过渡,其实是以和平的方式,来实现政权的转移。这一政权易手的过程,并没有遭遇朝野上下的普遍反对,只有刘汉宗室发起的几股小规模反抗而已。新朝(公元9年至23年)虽短,但也存在了14年。可见这政权的和平转移是成功的。这是周衰以后,从战国至秦汉之际,数百年未有之事。一个新王朝的建立,不必再靠残酷血腥的战争手段,而可改倚舆论造势的文饰方式来完成,可以是审视这一史事的另一视角。而汉代儒生,便是以其学与术来缔造这一历史变局的推手。


学术创新影响政治

  用当代语言来说,即儒生在西汉末做了个“学术创新”,应时代之所需,将“五行相生”说作富有想象力的发挥,使它盖过了“五行相克”。

  据《汉书·郊祀志》《汉纪·高祖皇帝纪》的记载,刘向、刘歆父子在“推五行之运”的理论上,有“以母传子、以子承母”之说。这一经说以“五行相生”的次序: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然后木再生火的循环顺序,排列(创造)出了一个古代帝皇的传承谱系。

  这个系统,起自秉承木德的伏羲氏,由它生出火德的炎帝(神农氏),再继之生出土德的黄帝(轩辕氏)、金德的帝少昊、水德的帝颛顼、木德的帝喾、火德的帝尧、土德的帝舜、金德的伯禹(夏后氏)、水德的成汤(商)、木德的武王(周)。木生火,刘邦属火的汉朝,便是由木德的周朝所生,而来继承大统的。这样说来,汉乃是承周而来。但东周群雄实际上是由秦所灭,所以在周和汉之间本当有一秦朝的,但为何这一帝皇谱系却不将之入列?对此,它是有个解释的,说过去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

  因为在木德的伏羲和火德的神农之间,本当也有一“共工氏”的。但这一谱系认为,“共工氏因之为水德,居水火之间,霸而不王”,所以不将之入列。它遂依同样思路,说灭周的秦“犹共工氏焉,非其序也”。所以跳过秦朝,直接把汉朝列为是由木德的周所生出来的新朝代。这也就意味着,刘汉也因此被定作是承火德之运而生的一代。

  但我们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则看到,嬴政平定天下之后“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遂以秦为)水德之始”。所以《史记·封禅书》说西汉立国之初,公孙臣基于“秦得水德”而主张“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而据《汉纪·高祖皇帝纪》,以汉为土德的尚有贾谊和公孙弘。那么,汉朝为什么会由土德变成了火德呢?其奥妙便在于秦为水、汉为土是本“五行相克”的思维而来,此即出自邹衍所创的“五德终始说”。它以黄帝为土德、夏禹为木德、商汤为金德、武王的周为火德。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可知他的学说在战国时期为天下显学。后来有齐国的人把它引到秦廷,始皇深受吸引“故采用之”,所以自以为秦乃是以水德灭掉了火德的周,来取而代之的。

  为什么这样的学说在当时会大行其道?关键即在它以“从所不胜”为要旨。土为木所克,木又为金所克;金不胜火,故为其所克;火不胜水,故又为其所克。此中所强调的,是后续者须以战胜剋服压制的手段,来承运继统。东周末世、列国争胜,在尚勇竞力的时代氛围底下,强权即是公理,实力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五行相克”合乎逻辑地解释了灭人城邦、夺人家国者何以成功;进而对以强暴手段取得的政权,施予合理化合法化的粉饰。此即这一学说为什么会在乱世中,为强而有力的得胜者所垂青之故。


以和平方式改变政权

  但西汉立国200年以后,承平日久,国富民裕、文教兴盛。如果不得不再有政权转移之事,此时的物资基础和文化积淀,已容许它开创出以和平的方式来完成历史变局的学理,避免社会根基再受到暴力的破坏。这便是催生“五行相生”的时代大势,将“从所不胜”的旧说搁置一旁,改而捧出“以母传子、以子承母”。

  当然,这样的说法要取信于人,首先还须要有现实的基础。汉朝虽曾有过文景之治、汉武盛世,但汉室来到末季,成帝哀帝都没有子嗣,平帝又早逝。在人们的意识当中,汉朝气数已尽的败相毕露。兼之当时灾异浸甚,西汉皇权已摇摇欲坠。即便如此,是否有征兆预示取而代之者已然出现?

  据《汉书·王莽传》,王莽除了有外戚的尊贵血统,还有异于其“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的族人弟兄之处。他“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尤其突出的是,他“受礼经,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王莽在具备儒学修养之余,也有高尚的道德,非常照顾家人“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且在世父大将军王凤生病时,尽心照料“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更为难得的是,王莽“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权位越高为人越谦卑。真是一位完全符合儒家学问人品之典范人物,也应验了开代之主必须有“德”的条件。

  所以,汉儒推进非暴力的改朝换代工程的天意与民意已然大备,“以母传子、以子承母”的理论已有传播的沃土。刘向刘歆父子“五行相生”的帝皇传承谱系,最为微妙之处便是把刘汉排成与帝尧同为火德,塑造出“汉家尧后”的话语。此中大义昭然若揭——刘汉是曾以禅让的和平方式,移交过政权的火德帝尧的后裔。

  人们因此在权倾一时的王莽秉政期间,“见”到祥瑞符命层出不穷,在在显示“火德销尽,土德当代”。他虽一再“谦让”,但其“受禅”实在是无可避免,因为这乃是在“五行相生”底下不得不完成的历史环节。

  学界曾以“新五德终始说”来称呼刘向刘歆父子的这一经说。不过,因为刘氏父子的政治立场颇有不同,有的学者因此认为此说是刘歆而非刘向所创撰(如顾颉刚、王葆玄),但也有学者主张此说是刘向的发明(如杨权)。

  我们也许不必拘泥于一定要把从“相克”到“相生”的创造性转化之发明权,归给刘向或刘歆的其中一人。如果从汉代的学术环境来看,它也有可能是源自汉儒之集思广益,或从学术论辩中激生而来的集体创造,但后来却挂在一人一家名下之创说。


朝廷推崇学术辩论

  “五行相生”的概念,至少早在董仲舒《春秋繁露》一书中已可见之。但将它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确实是待西汉末始见。汉儒最重家说、最严守师法。但我们同时也要看到,汉代朝廷也非常推崇学术论辩,两汉皆然。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的石渠阁会议,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的白虎观会议,即是其中尤为知名者。那是由朝廷所召开,让群儒以论辩来裁断学理争议的顶峰学术论坛。

  在这种不设禁区的论辩场域,全国最为顶尖的知识精英进行思想交锋,碰撞之激烈可以想见。在争胜场中不论是联盟协力抑或针锋相对,都得以并发出灿烂的思想火花,使极富创见的新说层出不穷。此汉代经学的活力、两汉儒生创造力之源头活水,亦即得以孵化出从“相克”到“相生”的创造性转化的政治和学术大环境。

  正因如此,儒生之介入朝政亦深。但汉儒并非不识王莽有不臣之心,而是儒家尊贤重德(by ability)高于恪守血统(by blood)。在名教与学问人品之间须权衡利害时,宁舍亲而取贤,大儒之变通可以如此。是以经学与儒术,在怀有远见的政治家及别有居心的野心家眼中,都是很能发挥大用,足以助其完成大业的工具。“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在“弘道”的感召下,孔门弟子往往亦殷殷于为王者所用,自以为能借政统扬道统。只不过这王者究竟是政治家还是野心家,儒生经常也把握不住。


作者是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院长

从康有为的经学看戊戌变法

文章标题: 从康有为的经学看戊戌变法
文章作者: 梁秉赋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16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康有为(1858年至1927年)以著述和言论影响了光绪皇帝,促成清朝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6月11日至9月21日之间)施行“戊戌变法”。其实,温和渐进的改革尝试,在有清一代自曾国藩、李鸿章平定太平天国以后试办“洋务”,企图“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以来,已非新鲜事。然而,这场只维持了约莫“百日”,为时短暂且没有取得什么实效的“维新”运动,却仍在史上留名。这自然是诸多原因使然,而其中之一大要因,应该与这场政改所植基的学理依据,即康有为的经学主张——他对儒学的阐释、对孔子形象的重塑、对儒家经典的解读——颇有关系。

  康有为在1891年出版《新学伪经考》,并于1898年1月,即戊戌变法前的几个月出版其《孔子改制考》。这两部书的主旨相互呼应,可说是姐妹篇之作。重温康氏在这两本书中所阐发的见解,或有助于我们从多一个面向,来领略戊戌变法一事的历史意涵及启示。

  《新学伪经考》的要旨在于辩说,所有传古文经学的著述,都是由刘歆所假造出来的。康有为认为,刘歆是在西汉成帝和哀帝年间,先伪造出《左氏春秋》,之后再“次第”伪造《逸礼》《古文尚书》《毛诗》。这些“假”的儒学经典之出现,始于刘歆“以伪经篡孔学”,而它们的“布行”则“成于郑玄”。因此康氏断定:自东汉以后,“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暧,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


孔子是“改制之教主”

  《孔子改制考》的主旨,则在于阐明孔子是一位创立儒教的教主。他创教的目的,乃是为了“改制”。六经便是孔子为了完成其改制的使命而撰著的,所以孔子实际上是一位“改制之教主”或“制法之王”。而孔子是以“托古”的方法来落实其改制的,也就是说,六经中所述的“尧舜文武”等先王事迹,其实都是孔子创造出来的。目的即在于以之寄托他的政治理想,使他的制法理念得以形象化具体化,让人们容易理解接受。

  康有为解释说,先民生活在“尚勇竞力”的浑浊乱世,在强权即是公理的时代,命运极为悲惨。上苍因而生悯人之心,但它并不止于想要人们只得以在一朝一代获得救助而已,“天闵振教,不救一世,而救百世,乃生神明圣王,不为人主,而为制法主”。因此,生活于东周乱世的孔子,即是获得上天授意来撰著得以垂范后世百代之“改制”法典的圣王,以之来拯生民于乱世,把文明推至升平与太平之世。

  然而,由于孔子并不拥有真实的王位来行使实际的君权,而只是一位“不为人主,而为制法主”的“素王”,所以他乃是以一介“布衣”来行“改制”的。这本就“事大骇人”,因此,他如果再只是平白直述本意而没有证据征验,恐怕亦难以取信于人。由于“无征不信,不信(则)民弗从”,所以孔子不得不把“一切制度托之于三代先王以行之”。这样“既不惊人,自可避祸”。于是,孔子之改制,“专托尧舜文武”。他“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以达成他“拨乱升平”的目标。

  这意味着,唯有把握住“拨乱升平”这一关键要义,才能明白“素王”“制法之主”才是孔子真正的身份;经世致用才是儒家经典的大义所在。康有为指出:“自战国至后汉八百年间,天下学者无不以孔子为王者,靡有异论。”今文经学家通过文字的传记、嘴耳相传的口说,曾长期把握住孔子身份的真义和儒门学问的真谛。然而,自从刘歆“以《左氏》破《公羊》,以古文伪传记攻今文之口说,以周公易孔子以述易作,于是孔子遂仅为后世博学高行之人,而非复为改制立法之教主,圣王祗为师统而不为君统”。孔子真正的身份已被曲解,从一位“王者”降至仅为“师尊”。这就是为什么康有为要著书立说,来令士人重新认清孔子与六经的关系,这样人们才“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


“奉伪经为圣法”让国家根基腐蚀殆尽

  如果这便是康有为这两本大书的主旨,那它能让我们从怎样的一个维度,来看康氏的变法及晚清的维新呢?

  首先,《新学伪经考》为清季连串的时乖运舛提供了一个解释。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曝露大清国力的萎靡;西夷的船坚炮利和政经商贸的活力,反衬出华夏文明的困顿。中外文明何以此消彼长?康有为以两千年来士子所读之书乃是“伪经”来解释。读书人皓首穷经,但因为所读的其实尽为假书,自然没法获得扎实有用的知识,学问的功夫都白费了。二十代朝廷虽皆有典章制度,赫然竟是“奉伪经为圣法”,自然要将国家的根基腐蚀殆尽。中国近世以来的所有积弱不振,皆由于误读“伪经”所致。明乎此,则可推中国的困境是有解方的。那就是回归真典,抛弃伪经重新拾掇孔子所亲作的六经。但这终究是一个须耗时方得有成的工程,而当下势如累卵的国运危机又当如何应对?

  《孔子改制考》便是为如何即刻振衰起蔽提供答案,那就是“改制”。康有为说,“孔子改制,以《春秋》继周,故立素王之制”。每一代有新王出,必改制以应天命。他引《说苑》:“孔子曰: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来说明“孔子以夏殷周为三代,以《春秋》为一代,继周在《春秋》也”。

  可知,在一朝吏治政事已走到极度衰败之际,是可以由(或必有)“圣王”出而改制的,如孔子之以《春秋》变旧示新。清季至衰之时,虽有光绪帝励精图治想要改革,但仍遭遇层层阻挠,尤其是冥顽不化的保守势力,更予以重重抵制。康有为抬出今文经说孔子改制的话语叙述,用意至为显明。

  康有为的刘歆造伪之说,在钱穆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于1930年发表之后,已被否定。但《新学伪经考》的意义可能仍值得我们小心掂估,不必因其学理谬误而予以轻弃。本书的基调可圈可点,因为它没有如后来“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者之全盘否定华夏自身的文明传统。它强调中国之积弱只源于出了“伪经”,所以只要将这些有害的毒瘤从身体中切除,原来健康的基因就能再次正常茁壮成长,让母体恢复元气。据此推之,则中国的富强可能并不至于要走换血之路,它的体魄中还存有自强的本质。这真是新旧交替之大时代中,一个深受经典教育(classical education)所涵养者虽偏激却深情的呼唤。

  在科举取士为帝制之一大核心的时代,孔圣和儒经的威严仍在。康有为不过一名六品官,敢于高言变法,《孔子改制考》即其底气。但是,康有为所要做的已不止于仅取“西学之用”而已,而可能已触及变更“中学之体”。因为他所推崇的君主立宪制,是会将握有实权的国君变为虚位之君的。所以,我们更加不能忽视的是,康氏据以变更祖宗法度的运气发功之着力点,竟还是儒家的经说及越二千年学统积淀起来的孔子形象。可知,康有为的变法改制,实在仍是经学时代的一次体制内的政改。

  不过,统治集团内部的猜疑、知识群体圈内的分歧,却让这一体制内的政改寸步难行。尤其康有为以孔子为教主、力推孔教为国教之议,更因为与既定观念有极大抵触而引起士大夫阶层的强烈反感。体制内守成(如果不是守旧的话)的阻力,致使康氏的思想终究仅留为纸上的经说,而未能演为具有变革时效的新法。后来主持清末“新政”的朝臣虽再思有所作为,然民心思变,为时已晚,终使中国走上革命的骤变而非立宪的渐变之路。

  孙中山只比康有为晚生八年,陈独秀又比康氏晚生21年,李大钊则又更晚生31年。

  这些只比康氏年轻一两代人的改革者或舆论家,已彻底摈弃他们受经学教育的先行者的路子,转而以西方的圣哲为楷模、舶来的学说为“改制”的蓝本,中国遂由帝制一跃而晋至共和。因体制内守成持固的势力强大,巍巍的大清朝遂将改革的主动权让给了体制外的人物,也让自己给历史埋葬。

  能不思有为?


作者是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院长

从狄百瑞联想美国“中国通”传承

文章标题: 从狄百瑞联想美国“中国通”传承
文章作者: 梁秉赋
发表日期: 2023年5月27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狄百瑞教授(William Theodore de Bary,1919年至2017年)对亚洲文明的研究有精深造诣,著作等身;尤其是对中国的儒家哲学,更有深刻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除了出版学术专著,他更曾组织专家团队,把东亚和南亚的典籍,系统性地翻译成英文为哥伦比亚大学出版。这一套以Introduction to Oriental Civilizations(东方文明导读)为题的丛书,包括:Sources of Chinese Tradition(中华传统之源)Sources of Japanese Tradition(日本传统之源)和Sources of Indian Tradition(印度传统之源)。自上世纪中叶出版及陆续增订再版以来,已成为世界人士(尤其是高校学生)认识亚洲历史与文化的重要入门读本,影响深远。

  1982年,狄百瑞教授应“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之邀,成为讲座的年度主讲人。这个以当代国学大师钱穆(1895年至1990年)之字为名的讲座,1978年为新亚书院所创办,每年邀请一位杰出学人到香港中文大学作系列公开演讲。担任首任主讲学人的,乃书院的创办人钱穆教授自己。之后继有英国剑桥大学的李约瑟教授及日本京都大学的小川环树教授;狄百瑞教授是第四位主讲人。

  可知,钱穆学术讲座是华人世界中地位至为崇高的一项学术活动,狄百瑞教授对受邀当然感到很荣幸,并谦虚地表示钱先生其实是他在学习中国思想的过程中,对他最早以及最有影响的一位老师(a teacher of mine)。可知,狄百瑞教授慎重看待这一邀请,必定对自己的演讲内容,做过一番费心的思考。他以“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China”(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为主题作系列演讲,题旨重于阐明“自由主义”所崇尚的精神,并非西方专有,华夏士大夫的学术思想与精神世界之中,实亦深深蕴有与之契合的内容。

  “自由主义”向为欧西民族自诩为成就其近现代先进文明的一大思想支柱,在17至18世纪的欧洲,成为启蒙运动的标志性思潮之一。它从伸张个人意识、维护天赋人权出发,制衡教权与皇权长久以来对人们的束缚,将人们从旧有、固化的权威之中解放出来。因此它与民主思想、民权政制的发展实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此西方民主政体何以亦惯称“liberal democracy”(自由民主)之故。

  与欧美之现代化物质文明与政治体系之发展路径迥异的东方国家,如古代中国,何以竟然亦有丰沛的“liberal tradition”?乍听自然令人费解。这便是狄百瑞教授之识见所在。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持之有故。他解释说,自己其实是援引同事,对美国之自由主义与人文传统有深刻了解的哥大哲学教授法兰科(Charles Frankel,1917年至1979年)之研究,特别是后者载于哥大出版于1976年的Liberalism and Liberal Education(自由主义与博雅教育)一书中的“Intellectual Foundations of Liberalism”(自由主义的知识根基)来作此说的。

  狄百瑞教授指出,依法兰科氏之见,所谓的“自由主义”是要从几个层面(senses)来作广义理解的。那就是:文化、政治、经济、哲学、气质(中庸、克制、妥协)和教育层面的自由。他遂以朱熹所崇尚的自由教育(聚焦于为宋儒所阐发的“为己之学”)、宋代理学中的个人主义,和明代的理学与黄宗羲的自由思想为切入点,来与之印证,彰显出西方世界所重视的自由主义精神,其实亦见存于为中国古代知识阶层所坚持的传统之中。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在1983年将狄百瑞教授的英文演讲,出版成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China一书,并亦同时出版由李弘祺(与黄俊杰及曾堉)所译的中文本《中国的自由传统》。此书在中文知识界广为流传,后来还有贵州人民(2009年)、联经(2016年)和中华书局(2016年)等版本。今年恰是该书面世的40周年。


饶有时代意涵的见解

  狄百瑞教授对华夏文明中的自由传统之梳理,固为一家之言,但见解可圈可点;而立言之出发点,更是饶有时代意涵。我们要能较有视角地了解其意义,须要对约半个世纪以前的中外时局,特别是美国知识与文化界的动态稍作回顾。

  从“五四”的“打倒孔家店”,到文革的“批林批孔”,反传统、反旧文化,在神州大地已由知识阶层的觉醒运动,沦为闹哄哄的群众运动。近一甲子岁月下来,传统文化必去之而后快的呼喊,已几至内化成意识。所幸当时华人世界尚有能让专业、客观、理性的儒学研究容身发展的几方净土。狄百瑞教授之所以选择以这一题旨到香港中文大学作演讲,实缘于感念钱穆先生与新亚书院对中国传统所持有的“温情与敬意”,而报之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其实狄百瑞教授亦曾于1985年、1987年及1989年,数度应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之邀,到访新加坡。

  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的“后毛泽东时代”,因批判“四人帮”方曝露于世人眼前的许多阴暗面,让许多人为之震惊、哗然。美国知识与文化界因而对中国社会观感不佳,狄百瑞教授书中即举有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1896年至1988年)、哈里斯(Marvin Harris,1927年至2001年)和米勒(Arthur Miller,1915年至2005年)之著作为示。

  马克思与恩格斯在19世纪中叶,以中国和印度为原型的“亚细亚生产方式”(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之论述,及伴生而出的“东方专制主义”(Oriental despotism)理论,随着西方对中国之认识日益深入,已渐为有识之士所唾弃。然而,德裔美国史学家魏特夫却在1957年和1962年继有专書和论文,再张“东方专制主义”之说,特别是后者(“The Marxist View of China”马克思主义者的中国观)尤有针对性。当然,其说亦立遭有名望的学者如牟复礼(Frederick Mote,1922年至2005年)、费正清(John Fairbank,1907年至1991年,即费正清教授)、迈斯纳(Maurice Meisner,1931年至2012年)之批评。

  但狄百瑞教授亦尖锐地指出,人类学家哈里斯在其出版于1977年的著作Cannibals and Kings: The Origins of Cultures(食人族与国王——文化之起源)中,竟将“存在于毛之中国的国家共产主义”(a state communism in Mao’s China),直喻为“一种崭新和较发达形式的管理型专制主义”(a new and more highly developed form of managerial despotism)。

  剧作家米勒(即《一个推销员之死》的作者),与其以摄影为专业的夫人莫拉特(Inge Morath,1923年至2002年)也在1979年出版了Chinese Encounters(邂逅中国)一书。该书主要是莫拉特(第一作者)的摄影益以米勒的文笔,以镜头和文字演绎了他们夫妻二人在后文革时代的中国游历时,和一众教师、作家、演员、工人交谈之中构织而来的中国印象;尤其是米勒与中国剧场与文艺界同仁的谈话。狄百瑞教授画龙点睛地指出,跃然于本书页面的,实是米勒因人们对所曾遭受到的苦难之沉默与不作为而生的“挫折感”(frustration)。

  到了70与80年代交替之际,官方在力推改革开放的同时,亦力压异议与批评,这自然无助于改善美国知识与文化界对中国的观感。但美国民间虽对中国社会仍存有情绪之抵触,而华府则极力拉拢北京,以图联中制苏,遂得以成就中国下来的和平发展。

  如果这便是当时美国一般知识与文化界人士对中国社会的普遍观感,狄百瑞教授在如此氛围之中,仍致力于阐明中国文化传统并非一无是处,而可能富含当代自由主义的真谛。明乎此,我们才更能领会,其逆势立言之可敬。

  据说狄百瑞教授原来的中文名字为狄培理,是他年轻时在燕京大学学习,钱穆先生为他所取的。但后来“狄百瑞”一名反因李弘祺中译本之通行,而在华人世界传用开来。2016年,唐奖将其第二届的汉学奖颁授于狄百瑞教授时,他透过友人托请唐奖基金会为其正名,以示对钱穆先生之缅怀,世人方知数十年前中美学人交往之一段美事。据此可推,狄百瑞教授对华夏传统的欣赏与体悟,很大程度上亦得益于其中国师友同道情谊之濡沫。

  美国国力傲视天下,政治人物往往声量巨大。但美国知识与文化界人士的影响力,则静水深流。尤其是授业于高等院校的专家学者,对美国社会精英的影响力更不可小觑。人们常说经营中美关系,殊不知其汉学家,更是形塑或培养未来得以左右国家大政方针的所谓“中国通”(China hands)的人。

  狄培理教授此辈人物,而今安在否?


作者是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院长

Tuesday, October 17, 2023

上下不通的平面人

文章标题:    上下不通的平面人
文章作者:    霍韬晦
发表日期:    2006年7月15日
发表媒体:    法灯》289

  现代人不只内外隔绝(按:见霍教授文〈内外隔绝的现代人〉,《法灯》286期),而且上下不通。所谓上下,即指形上世界与形下世界,或超越世界与现实世界之别。这一区分,是人类精神生命超升的根据,也是人追求更高价值的层级结构。人要向上,人要成长,就不能停留于生物层次、心理层次,还要一层一层的往上突破,所以最后一定是思想问题、精神问题、超越问题、终极问题、绝对问题……只有绝对的超越,思想才能停下,如庄子所说的「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就在这样的追求过程中,成就了无数哲人、隐士、求道者、使徒、有德者、和圣者的伟大人格,也成就了宗教和哲学,特别是形上学的世界。

  但是,自从知识理性、科学理性登上人类文明的殿堂,历史所构筑的宗教世界、形上世界便开始萎缩,再经历人本主义、实证主义、科学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心理主义、分析哲学和宗教的世俗化运动的冲击,更是摇摇欲坠。到今天,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物质主义横行,所谓有价值的东西,都要拿到 场上来评估;通过 场的力量来判断它是否再有生存的价值。于是,一切具有严肃意义的东西都要改用轻松的、活泼的形式出现,以便吸引人注意,广告、漫画、音声、色彩、灯光……大行其道,不但商品用它,宗教、文化传播,也要用它。精神要找物质作载体,但可惜人所得到的很可能只是感觉,深层的意义透不进去。

  为什么会这样?从历史上看,自从知识分科之后,现代人得到的只是某一方面的专业,但失去的却是思想。

  现代人不懂得思想。他的成长背景都是被灌输以知识的教育,以取得专业资格为荣。什么是专业资格?就是他可以将之出售来换取生存与名位的东西,也是生活安全的保证,所以从小便接受训练。他的价值只有这一层:就是社会承认他作为一个生产工具的这一层。工具不能作主,他必须随雇主、随 场、随大势来滚动;无论他的学识多么高,也不过是个工具人格。何况,工具是会被淘汰的,当新的工具出现、新的技术出现、新的生产方式出现,他就没有生存价值了。所以,现代社会讲「增值」,你要不断进修,不断考取新的专业资格,防止被淘汰。想想这压力多大?尤其是当你年纪已长,体力已衰,就会被后来者在你身上践过。

  这就是现代人的压力:知识无限、技术无限,但人的生命有限,一旦应付不了,就会爆炸。但人没有选择,只有这样追赶下去,见一天,过一天。现代社会为什么那么多精神病人?为什么每天都有人自杀?大家都知道这个社会充满危机,但就是没有办法,只好麻木,等待毁灭。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我还看不到现代人有对我们这个文化作根源性的反省。有些人把这些现象看作社会竞争失败者的精神状态,因此建议政府多加照顾(例如香港天水围发生多次集体他杀、自杀事件,议员便批评政府没有增加社区福利资源,或多派社工),或鼓励企业承担社会责任。但可惜这些都不过是补救的手段,并未看到人的精神没有出路不只是个社会结构、经济结构问题,更深的,是文化发展问题。现代人孤独,没有朋友,不信任别人,生命通不出去,发生问题时孤立无援,所以很容易自毁。这些现象我在〈内外隔绝的现代人〉一文中已经讨论过了,现在我更要强调的是:人如果没有向上超升的途径,没有建立起更高的价值观念,如何抵抗来自于现实的冲击呢?过去我们有神、有上帝、有永恒的信念、有超越的世界、有终极的理想、有绝对的价值,因此我们有坚定的人格,有至死不悔的求道者、有英勇献身的烈士、有忠贞的爱侣、有守节的信士、有可以付托的知己……但现在我们有什么?只有非常计较、非常浅狭的自我!什么人都不信,什么神都不信,什么价值都不信,什么理想都没有,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上不在天,下不着地,外无依靠,心中无主;这就是现代人的写照。

  我常常慨叹这是个虚无的时代。历史上尽管也曾出现过多次大动乱,如法国大革命、两次世界大战,中国先秦时代、南北朝对峙、宋明亡国、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文化大革命,对当时的体制都有极大冲击,不过亦同时孕育出新的观念,虚无中未算绝望。但今天我们所遇到的却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颠倒,所有精神上的超升、形而上的价值都被截断、都被否认、都被怀疑,只有感觉到的、经验到的、可计算的、可检证的、可分析的才被认为真实。人只有向下认同,活在形而下的世界,可怜!

  为什么会这样?这只能说是历史的行程,因为这个颠倒始自人向超越世界告别。人的「独立」,已有五百年。人的独立没有什么错误,错误在人的思维倒置,只信他自己,只信他的理性,却没有化解他的狂妄;以为通过人的方法,什么都能解决,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大无明,也不知道自己所用的理性方法与科学方法的局限,却要凭此建造新世界,为人类设下死亡的陷阱也不自知。人自以为是就不能有生命的突破,就无法攀上更高的高峰,就不能成长。自古以来,人类的文化都是培育人成长的;唯有成长才能突破人自身的局限,听到庄严世界的呼唤。若上下不通,平面一块,人不是彻底绝望了吗?

内外隔绝的现代人

文章标题:    内外隔绝的现代人
文章作者:    霍韬晦
发表日期:    2006年4月15日
发表媒体:    法灯》286

  现代社会是一个破碎的世界,人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自己的存在,所以求衣、求食、求生存、求拥有,成为唯一关注的活动,所有精力都投放在自我堡垒的建设中,以与别人对拒。但这样就安全了吗?

  显然并不。人躲在自己建造的堡垒中,还是恐惧非常。他监视着所有在旁边窥伺的人,怀疑每一个人都在打他的主意。

  这就是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的特征。唐君毅先生称之为「万物散殊境」,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莱布尼茨称之为「单子」(monad),单子虽能反映世界,但自己无窗(windowless),因此和别人不可能沟通。换言之,我们大家都活在一个封闭之域,十分可怜。

  在这种情形,人与人的关系如何重新建立?就成为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人的心不能通向于外,他的眼睛、他的感觉虽然能看到别人存在,但在怀疑心之下,他对别人必须多加考验,多加观察;经过很长的时间,还是不能放心,结果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存在主义所说的互争为主体的情形就出现了,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

  人为什么不信任别人?因为他的心不能到达别人的心那里,这样如何能走出个人的自我之域?内外隔绝,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状态。但是,人却想控制别人,因为自己不安全,或安全感不够,以为什么东西都在我控制之下就会安全;这显然是一个幻觉。

  公司、企业、社团、政府,乃至小如家庭,都想加强控制,就是出于这种安全感的考虑,所以规矩、制度的建立,振振有词,但这样必然把别人的空间夺去,最后就引起存在主义者所说的反抗。人希望自己安全、自己得到利益,乃至自己成为主体,把别人变成客体,最后一定形成斗争。现代社会虽然不讲「革命」(政治意义的),但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却普及到每一个体生命上去。

  人人都怕吃亏,人人都怕受伤害,人人都瞪大眼睛去注视走近身边的人(不只是陌生者,有时甚至包括亲人),人人都变得歇斯底里,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这样的社会多么可怕?和谐,成为遥远的梦。

  也许,正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也是唯一的个体,亦即封闭的个体,他孤立无援,必须一个人作战,一个人去承受无边压力,谁能告诉?谁能分担?不疯狂已是万幸,谁还能健康成长?

  根据统计数字,现代家庭的离婚率(如美国),已超越一半,每年还在激增之中。这说明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联系已断裂,遑论公司、企业、社团?现代人连国籍都可以随时改变,还有什么更强的凝聚力呢?

  没有。因为这是一个只讲「个人」的时代,我们都活在自己的堡垒中,何况现代文化已经提出「人权」的观念,我们有「权」这样作。

  由此可知,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其实是历史文化问题:我们自以为解决了政治上的独裁与专制,把「权利」交给人民,就能达到美丽的新世界,这同样是一个幻觉。「权利」成为个人主义、个体主义的护身符,加强了自我堡垒的建造。

  当个人主义上升到神圣的境地,人与人之间的结合必然遭遇困难。现代社会只能以互利(双赢)来作饵,或以组织、制度来加强控制。但我们知道:以利益结合者亦必以利益的争夺终,正如英国人的谚语:无永久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以利益来过转。至于以法律、制度来规范,那不过是外在的控制,人自有攻钻之方。反正理性是工具,双方都可以使用。

  这就可以看出当代文化受西方传统影响之深,人回归到自己的个体存在,结果通不出去。人受阻于自己的本能、自己的生存需要、自己的认知理性,最后与非我的世界隔绝。

  西方人并非不知个体性之外,还有群体性,从家庭、地区、城市、社会,到国家民族、天下企业,但其组织太从制度、概念上着眼,以为凭借理性思维,即可有一致性,不知生命并非一个纯受外力控制的存在,正如存在主义所指出。但存在主义不能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相通问题,只能各行其是。自由主义对此亦束手无策,只好主张「交叠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

  这个问题在西方为什么走到绝境?无法拯救个人主义、个体主义的死结?我的看法是:依著西方人的思维传统,对生命只知理性一边,而不知性情,于是内外隔绝。个体的封闭性唯情方可打开,唯情方可通达别人之心生起同情共感。张潮之《幽梦影》说:「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这不只是生命突破的感受,更是生命哲学的大问题。西方哲学有其局限,不了解生命,亦不了解生命感通的方法,一味用知识进路,用处理物质世界的方法来处理生命,此所以困局生命、伤残生命而不自知。悲乎!

Monday, October 2, 2023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下)

文章标题: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下)
文章作者:   黄裕舜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18日
发表媒体:   信报•政思故我在》


  自由意志,值得我们的追求,更值得我们的拯救。

  对我们自身自主性的信仰,是让我们在这充满着怀疑与封建、压迫与不平等的时代中的定心丸、定海针。我们需要一套对「自由意志」的完整论述,更须确保其能摆脱形而上学讨论的约束与制约。

  即使上两周的讨论充分印证了我们未必具备传统哲学定义中的「自由意志」,但这又是否代表我们是否应当接受,人类由于本质上并没有「自由意志」,也因而不应为自身的所作所为负上任何责任?承接着上周就着自由意志的讨论,我将会就着这种消极的否定主义观点作出两点回应:

  第一,即使传统定义上的「自由意志」未必存在,但却不代表我们没有应用或道德层面上的「自由意志」,更不代表我们得因而放弃对道德责任与义务的执着。

  第二,道德层面上所谓的「自由意志」论述本身确实是社会所建构出来的,但这不是什么问题。有很多社会建构,对人类社会进步与发展,乃起到关键的指标性与指导性作用。我们不应解构社会建构,而更应深入地持续改革与完善。


五、即使没有形而上的自由意志,却不代表我们没有道德自由意志

  有见及此,笔者想在此引入一个关键的概念区分。上两周所提到的「自由意志」,也即是因果决定论与非相容性加起来而共同否定的现象,乃是「狭义」的「形而上自由意志」(metaphysical free will)。若X拥有形而上自由意志的话,其则不只具备能力去做出不同的行为,更是其起码部分行为与思想的「最初源头」(ultimate source)。而正如范恩瓦根所言,我们的一切——包括性格、知识、价值观、思想——都能追溯至我们出生前的「遥远过去」。我们绝对并非任何行为的「最初源头」。即使我们行为动机的由来乃是量子力学中所提及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也不是「自由意志」的一种呈现。从一个形而上层面来说,自由意志并不存在。

  与此一「狭义」分庭抗礼的,则是「道德自由意志」(moral free will)。相对于形而上哲学,道德哲学更侧重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权责、义务、伦理等问题,也牵涉到罪与罚、公正与正义等核心规范性问题(normative questions)。

  定义如下:若X拥有道德自由意志的话,X应为其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负上责任。笔者赞同不少学界前辈的主张:我们有必要将道德与形而上层面上对自由意志的定义分拆开来,并视为相关但不同分析框架。以丹尼特(Daniel Dennett)、华生(Gary Watson)、富兰克福(Harry Frankfurt)等为首的学派,认为我们应当集中精力在探讨我们值得珍惜的自由意志种类(varieties of free will worth wanting)。就着此一议题撰文时,哲学家艾耶尔爵士(A J Ayer)便曾表示,一切因果皆是「偶然」(contingent),而不是必然。比方说,在我们这个世界,现任美国总统是拜登,但在另一个非常类似我们这一个世界的平行时空(possible world),美国总统可能是希拉莉(假若其在2016胜选后,2020连任)或特朗普(假如其于2020成功连任)。

  艾耶尔认为这些「平行」可能性绝对成立——而正因如此,「第46任美国总统」此一描述(description)在我们时空中,与一个平行时空中,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具体个人。这也就是所谓的命题性模态(de dicto)与事务性模态(de re)区别:命题性来说,「第46任美国总统」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都是指同一个人,但事务性来说,这位人士的身份可以是特朗普,也可以是希拉莉,也可以是拜登。一切的因果关系都是因「缘」而起,绝非必然。这一观点让艾耶尔对因果决定论意味着「一切皆必然发生」(everything is necessary)因而令我们无法「作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行为」此一说法,提出根本性的质疑。因果并没有必然性(causes do not necessitate consequences),而因而在因果决定论成立之时,我们依然具备自由意志。

  当然,他也留意到一点:按照他的理论框架,我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被说是欠缺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也总不能是「无处不在」吧?只有某些特定「因」才会令我们失去「自由意志」——比方说,若一位绑匪将真枪指向我的脑袋,要求我跟他进行一笔比特币交易,我很明显并没有讨价还价或拒绝的余地,只可乖乖就范。至于这些比特币将来用做什么用途、我这笔交易所带来的一切后果,我都不应承担,也不应被要求承担,因为我根本没有「合理他选」的空间。艾耶尔认为,某人具备自由意志的前提,必须是没有强迫(coercion),也没有先天性缺陷令该人士难以作出他选。

  然而最大的问题是,这位哲学家到头来也没有说明,到底为何某些「因」乃违反了自由意志存在的先决条件,其他的「因」却没有触犯同一问题。为何街上广告对我的诱惑与洗脑,以他说法,并不构成对我自由意志的损害,然而某人对我作出暴力恐吓令我就范,却才是对我「自由意志」有所影响?到底我们应当如何划分这里的界线,为自由意志的存在定调定性?艾耶尔说不清楚。


六、「道德自由意志」的关键是人与人之间的有机互动

  我们需要一套更为完整的理论框架,让我们去充分理解何谓「道德自由意志」。

  简略来说,「道德自由意志」便是能充分论证我们(人类)能拥有道德责任的意识与行为基础——重要性乃是其能印证蓄意杀人的谋杀犯依然要为自身谋杀行为负上道德责任的理据,也是让我们与死物或非人工智能机械之间作出识别的关键要素。即使我们没有形而上的自由意志,若我们依然具备「道德自由意志」,那这也足以支持及论证着人类自古以来对伦理学中义务与责任的想象。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让我们在「一切皆由前因所定」的前提下,仍然能追溯及分派责任的伦理框架。当然,若此一点要成立的话,道德自由意志的根据必须从针对形而上问题的执着挣脱出来。

  哲学家斯特劳森(Peter Strawson)于1962发表的 Freedom and Resentment 一文中,便表示因果决定论与道德责任(moral responsibility)可以同时存在二成立。

  在人类社会中,我们可以选择以两种不同的角度去审视他人——第一个角度乃所谓的「客观」(objective)角度,尝试追溯及厘清不同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第二角度则为所谓的「参与者」(participant)角度,着眼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联系、行为对对方的影响与干预。前者尝试以科学与因果分析为基础,以剖析世界里面的自然天然现象。后者则更侧重于我们相互之间的「反应态度」(reactive attitudes),也就是日常互动中时常出现的愤怒、感激、同情、喜爱、伤感,以及最为关键的「怨恨」(resentment——注:笔者认为此翻译不太精准,因为「resentment」在哲学层面上的含义相对中性而并非那么激烈地情绪化)。

  两种角度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客观角度呼应着「形而上自由意志」,而参与者角度则呼应着「道德自由意志」。道德责任的由来,正是我们相互之间透过参与者角度,对不同人士行为因而衍生出来的「怨恨」。假设B对A施以暴力,A对B因此一行为产生「怨恨」,则反映出,B在行使暴力一事上,具备道德责任(B is morally responsible for assaulting A)。我们也许需要更进一步的分门别类。比方说,若B揍了A一顿,A作为事件的直接「当事人」因而对B产生「怨恨」,此「怨恨」可被归纳为「个人化」(personal reactive attitude)的反应态度。假若路人C走路经过,看见B对A拳打脚踢,因C对A产生同情,其也因而对B产生「怨恨」——但由于C本身并不牵涉在暴力事件其中,所以C的怨恨乃是「去个人化」(detached)的反应态度。

  最后,B在揍完A之后,可能会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后悔,这里所出现的则是「自我为主」(self-reactive)的反应态度。斯特劳森最初认为,只有「去个人化」的反应态度方能被视为具备道德约束力的态度,而「个人化」甚至「自我为主」的态度则欠缺道德性。可在经历了二十年的争论之后(参看 Michelle Mason Bizri "Attitudes, Reactive" 一文),斯特拉森最终也坦承地接受了,没有什么原因,道德责任必须局限于所谓「去个人化」层面。即是只有A君对B产生「怨恨」也可以是论证B必须为其行为负上责任的充分根据。

  当然,正如我们以上对艾耶尔的批判一般,若道德责任「无处不在」,那道德责任的相对重要性及价值也会因而降低。也即是说,我们不能将「责任论」无限上纲上线,而必须设置清晰而鲜明的规则,让我们识别谁具责任、谁不具责任。

  这里有两种情况,值得注意。第一,乃是当A君在进行行为P时,乃出于被强迫或被误导——比方说,我被某人推了一把,因而与你相撞,令你受伤。这种情况下,我有借口(excuse)去表示,我不应为与你的碰撞负上道德责任,因为我与你的碰撞属意料之外、不为我所控。在普通法地区的刑事法(除了谋杀或叛国罪)中,胁迫防御(duress defence)便正担当「借口」(excusing)这功能,作为一个减刑甚至监控不成立的理据。

  第二,乃是当A君本质上缺乏具备道德责任的基本心理条件——比方说,A君患上了一种先天性的「道德缺陷」,又或是完全丧失了行为理性(action rationality),这让其对所有周边的人的利益与情感、道德诉求与需求皆视若无睹。在这些情况中,A可被视为不属于「参与者」角度范围内,也因而不应为其行为负上道德责任。这并不等于A可以不负上任何法律责任——法律责任与道德责任即使有所不同,却也有所重叠。


七、自由意志是一个社会建构,也是一个值得坚持的建构

  斯特拉森是一名哲学家。但从一个社会学角度去分析他所提倡的理论,也不无个中的道理。道德责任是一种正面的社会建构(social construct),本身应当从一个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t)(解构也要,但不应过度)角度出发去进行分析。

  自远古以来,人类社会为了确保社会整体秩序的稳定、为了确保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得以保障每一个人的确实权益,因而产生了「道德责任」这个建构,以确保我们会在犯错之时「改过自新」,以及从观察社会上对僭越而出错的惩罚中,我们也能学会何谓「对」与「错」,学懂应在什么时候肩负与分担怎么样的社会「义务」(比方说,缴税)。

  「责任」与「自由意志」乃相辅相成。这一点从儒家思想中对「心性」的讨论可见。孔子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本质为纯真而善,但后天的习性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种种,却会令我们之间出现差异与分歧。正因如此,我们才具备能动性(agency)去敦促自己去自我栽培、持续进步。

  「修身」的责任,与我们改善自己的「自由意志」有着一种由根的共鸣性。没有责任,自由则失去意义与实践的指南针。没有自由,责任只会沦为强迫与压迫的借口。而没有自由意志的「人们」,是不能真正地负上责任的。

  不是所有的社会建构都需要我们去解构或否定。自由意志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许巍在《蓝莲花》中对玄奘法师的致敬。


香港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地缘风云──世界多极化 中国何去 香港何从》作者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中)

文章标题: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中)
文章作者:   黄裕舜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11日
发表媒体:   信报•政思故我在》


  上周探索了自由意志的定义与部分在当代政治的应用,以及因果决定论的内容与实际理据。这周,我们将会延续探索,因果决定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复杂关系。若一切都是由前因所定夺,那我们仍然能自称为「自由」个体吗?


三、因果决定论与自由意志,能否并存?

  那即使因果决定论成立,这又是否代表人类便没有自由意志呢?因果决定论与自由意志是否相容?我们可先考虑一个典型的「非相容」(incompatibilist)论点。此一观点的首个前提是,若某君X拥有自由意志,则X必定具备能力去作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行为(If X possesses free will, then X could have done otherwise)。第二个前提则是,若因果决定论属实,则没有人可以作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行为(If determinism is true, then no one could have acted otherwise)。因此,若因果决定论属实,则X并没有自由意志。

  面对此一指控,相容论者(compatibilist)可选择否定第一前提。其甚至可以说,X必须拥有与其实际行为一致的意志,其行为必然不能偏离其原始意志,方能称得上为具备自由意志。每一个人都有其个人需求(want)。只要我们的需求(有别于欲望)是驱使我们行为的主要起因——也就是说我们是「自愿」地进行某些行为,我们便可称得上为具备「自由意志」;有些说法甚至认为,唯有这样,「自由意志」方才存在。比方说,若我是一个「需求——行为失调」的严重患者,我进行的一切行为皆是与我欲望相反,我想游泳,却去了跑马拉松;我想去爬山,却去了睡觉,那我明显欠缺自由意志。

  这种反驳有其可能性,可却忽略了一点关键。「需求——行为」(want-act)的吻合,可能是自由意志的必需条件(necessary condition),却并非充分条件(sufficient condition)。确实,若我实际行为与主观意志南辕北辙,很明显我没有自由。但即使这两者之间有所呼应甚至共鸣,也顶多证明我具备「需求——行为」连贯性(coherency),却并没有论证到为何自由意志与「可作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行为」这条件没有必然关系。我的需求,也都是外在环境、客观因素、可追溯至我出生前,甚至是历史上曾存有着的种种不同「因」,而这些「因」根本不属于「我」这个个体或人。也就是说,「我」一切需求、思想、价值观、行为,其根源都不是「我」,而在别处。

  又假若我一出生就对「羊」及「牛」有着一种生理与心理层面上的由根排斥,从小到大都不会对任何「羊」或「牛」的事物感到兴趣。长大后,在一间餐厅中,我要在鸡、羊、牛中选择——若我选择了羊或牛的话,我一定可品尝得到羊与牛。

  但我骨子里的基因令我对羊牛毫无兴趣,我因而自愿地选择了鸡。问题这就来了,即便我具备对「鸡」的需求,而我也是能选择「鸡」而非「羊」或「牛」,可事实上我的选择的由来,乃是我「与生俱来」的一个生理心理复合体。我其实「不可以」作出一个不是「鸡」的选择——正因如此,我在餐厅对事物的挑选中,并没有所谓「自由意志」。

  当然,相容论者也可挑战以上的第二前提,即便因果决定论属实,但我们的选择却依然可具备「开放性」,从而让我们具备一定自由意志。比方说,若X君在选择去法国、日本、蒙古旅游之间,拿不定主意,然后忽然间决定要去法国。X没有特定理由、没有固定偏好,只是纯粹选择了法国——这岂不就是一种「开放」的选择?即便X君「想去旅游」这一点确实是某些远因或内在因素的「结果」,但X君的意欲这里却有着一种基本「开放性」,并没有指定要去哪里。X可以去法国、日本、蒙古,却偏偏选择了其中的日本。


四、随机不等于自由

  笔者并不接纳此一反驳。设想,假若我患上了一种特殊病,让我在做任何决定之时都是「不跟规则」地选择一些可能违反、可能与我日常偏好与需求风马牛不相及的选择。

  比方说,正在煮食的我有一定概率会把橙汁当成是苹果汁或牛奶、苹果汁误认成牛奶或咖喱汁,然后因而作出一些违反常态的怪异行为(例如,将苹果汁与饭炒在一块,以弄成一份「咖喱鸡饭」)。固然我的疾病让我的选择多了「开放性」,但这种「开放性」却并非积极而正面的,而是一种摸棱两可的「随机性」(arbitrariness)。

  同样道理,曾有物理家(例如 John Conway 与 Simon Kochen 在2009年 The Strong Free Will Theorem 一文)尝试以包括「量子态叠加」(quantum superposition)在内的量子力学(quantum mechanics)论点去就着自由意志的争辩作出贡献。按着哥本哈根诠释(Copenhagen Interpretation)对量子科学的研判,量子本身存有内在不确定性。不同的观察与量度方法,有可能导致本来「叠加」的量子态瓦解(例如,把薛丁格猫(Schrödinger's cat)身处的箱子打开,我们便可观察到一只死猫或生猫;但在箱子还未打开之时,薛丁格猫「既死亦生」),从而导致量子以不同的状态被「记录」下来。正因如此,只要具备「自由意志」的粒子科学家以不同的方法去观察及量度这些特定粒子,John Conway 与 Simon Kochen 认为,这些被其观察粒子也会因而被赋予自由意志。此一不确定性某程度也可被视为是「事物」(包括人类)行为开放性的论证基础。

  但试问我们所追求的「自由意志」,是否便是这种虚无缥缈的量子物理现象?难道我们在证明自身自由之时,会说:「我身体中的粒子可以不同的方法去观察与量度,从而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由此可见我具备自由意志!」这种牵强说法未免太滑稽。看来暂时而言,我们参考的「相容论」论点,仍未能提出有力而充分的回应,来证明因果决定论与自由意志的存在乃并非相互排除,而是能同时并存。

  在其 An Essay on Free Will 一文中,哲学家范恩瓦根(Peter van Inwagen)提出了以下言简意赅的说法:

  「若因果决定论属实,那我们的行为便是自然定律(laws of nature)与遥远过去(distant past)曾发生的事件之后果。但我们并没有能力去影响或控制我们出生前所发生的种种,我们也没有能力去影响或控制自然定律。因此,我们都没有能力去影响或控制自然定律与遥远过去事件交织下所产生的一切(包括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以至所有行为)(the consequences of these things, including our present acts)。」

  若如以上所言,自由意志确实不存在的话,这对我们人类的道德三观似乎会带来颇为严重的冲击与效果——道德义务与权责的论述基础,正是我们人类作为自由而能自主的个体。

  若我们没有自由意志,那我们跟一条咸鱼、一枚螺丝钉有何区别?若我们本身便没有自由意志,那似乎我们「摆」不「摆烂」、「躺」不「躺平」、「内」不「内卷」,也都没所谓——不自由是相对于自由,而没有自由意志的话,也毋须对自由的实践过于执着。这也是为何从斯大林的苏联到希特拉的纳粹,不同的极权政权皆强调将公民与个人权利彻底抹灭,以将「去自由」这现象正常化而常态化,最终把人民对自由的向往同化而消除。

  「我们都没有自由意志,所以不能深究道德层面上的不公义」这种说法,恐怕对于在极端不公义与邪恶下,亲人爱人遭到杀戮、自身受到伤害、财富受到破坏的受害人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甚至在非宗教性、世俗化(secular)的后工业社会里面,对「自由意志」的否定,也似乎等于间接地否定人权、民权的基础(没有自由意志的人,与死物一样,不配有任何权益),长远而言对政治与公民权利的制度化与社会内部对权益尊重的潜移默化,也有所影响。

  更甚至有人认为「自由意志」乃分隔人类与人工智能间的「最后一防线」,若人类原来是没有这种自由意志的话,那其实我们对人工智能的对待,也应当与我们对其他人类对待一样,一视同仁。下周,我们将继续探讨,并尝试从因果决定论手中「拯救」我们的道德三观。


香港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地缘风云──世界多极化 中国何去 香港何从》作者

Sunday, October 1, 2023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上)

文章标题: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上)
文章作者:   黄裕舜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4日
发表媒体:   信报•政思故我在》


  自由。自由是个好东西。


一、自由的多重性

  古往今来,人民为着自由而既鼓舞,亦恐惧。古往今來,人民為着自由而既鼓舞,亦恐懼。鼓舞的,是因为自由让他们感受到仿佛无穷无尽的氧气,充实着他们每天每夜的决定,将无形无影的约束拆下卸下,从而以雨后春风的姿态润饰着他们人生。自由好比一种兴奋剂,也是将人民从囚牢的层层枷锁中解放出来的光明来源。恐惧的,是自由所带来的无根感。无边无际的自由,也就是缺乏义务或目的的权利。有的会将其称为「放荡」(licentiousness)。

  举例说,英国近代哲学家柯林武德(R. G. Collingwood)便指出,一个消费主义风行的社会中,人民也许会选择过度消费(over-consume),甚至「先使未来钱」,结果因经济透支而构成一种责任性负债问题。我们现在当下拥有的自由,他日却有可能变成我们对社会的一种消极影响(例如,迟迟未还的债务)。有的会因而说,自由乃具备限制的(freedom is limited)。也有的会说,我们本身就没有自由去进行任何侵害他人自由的行为(笔者却认为此一说将「自由」与「权利」有所混淆,并不可取)。说到底,没有对「过度自由」的恐惧,我们也就不能真正地理解自由的奥义与价值所在。我们必须警惕自身,慎防放纵放荡、自由泛滥过剩,方能享受纯粹自由的真挚。

  以上突显两点。第一,人类与自由的关系是复杂的。有政客想我们相信,他们才是确保我们自由的唯一供应者,而自由必须无时无刻都凌驾在一切我们选择忽视的「其他因素」之上。也有政客会说,自由是多重而复杂的,只要其能确保我们在社会经济层面上的实际性(物质与经济稳定)自由,我们便不应过于深究在表达或舆论言论层面上的参与性(政治或公民社会)自由。谁是谁非,谁知晓?

  第二,「自由」(freedom)与「自由意志」(free will)两个概念之间虽有根本不同,但却有着深厚而且微妙的关联。自由当中对「无拘无束」的强调,正反映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普遍人类具备的行为与思想条件的一些联想。在日常语言(ordinary language)的语境中,我们普遍以为人类只要能操控与支配自身的行为,在不被支配或操控的情况下作出「属于自己」的决定,那我们便是具备「自由意志」,也因而与机械(不包括通用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其他死物、水或金属或火等自然现象有所明显区别。至于动物(例如,鲸鱼、海豚、大象等)有否自由意志,则成另外讨论的焦点。

  可别小觑「自由意志」这看似纯粹哲学层面上的一个观念。法国德国针对外来难民的极右翼政客,会指着在地中海上因超载而沉没的难民船上,过百名离乡别井的「投奔怒海者」,说这些罹难者「罪有应得」——因为飘洋过海到欧洲去,是他们选择的。没有随着时代而废除,仍然坚持沿用死刑的政权也会说,死囚罪犯滔天,「求仁得仁」,正因他们拥有「自由意志」,因而必须为自身弥天大错付出应有代价。奴隶制度中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所渗入的,正是对所谓「人」,何谓缺乏自由意志的「非人」的种种扭曲而荒谬的价值观审判。从社会福利制度与资源分配,到司法制度中的罪与罚,现代社会生活或多或少与「自由意志」离不开关系。由此可见,对「自由意志」的哲学与概念的分析与讨论,本质上离不开政治。定义就是政治,政治就是哲学。


二、因果决定论

  「我们并没有自由意志。」

  要论证这一句可能难以置信,实际却非常合理的结论,我们首先得要为「自由意志」下一个初步定义(当然,此一定义会随着我们讨论而有所改变)。一个人具备自由意志,可用阿佛洛狄西亚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Aphrodisias)口中所说,被定义为该人「能够(真正地)控制事物」。至于「(真正地)控制事物」的定义,则如下:若我确实能「控制事物」,这意味着(implies)我具备「独立于现存先行因果关系」("we are causally undetermined in our decisions")的能力(capacity),去作出按照自身意志的决定,并因而能在不同的选项中选出进行自身意志主导的行为("thus can freely decide between doing/choosing or not doing/choosing them")。

  听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举个例子。我手中现时握着一支铅笔。若我放手的话,这支铅笔便会因地球引力(gravity)而往下坠。下坠的笔并没有「不掉下去」的「能力」,因为在我们这个现实时空,甚至所有类似我们此世界的平行时空(possible world)中,具质量(mass)的铅笔必须「服从」地球引力的定律,没有例外。又或是,我家中的古典时钟,秒针并没有在每一秒过去之时,「不摆动」的「能力」(除非秒针坏掉,但这也并非因为其具备能力所致)。这里我们要反复思索的,是作为人类,我们跟铅笔与古典时钟、电脑或相机的距离有多远;我们又是否与众不同,真的具备自由意志?

  哲学学术界的意见不一。对自由意志的判断,取决于两大关键问题:一、因果决定论(causal determinism)是否成立;二、因果决定论与自由意志是否相容,能否并存(compatible)?这里让我们且浅谈(却未能完全深入探讨)这两道问题。

  因果决定论主张,纵观过去与现在,世间上所有的事物,皆由在其之前(时间轴上)的某些事物按照着自然定律(laws of nature)而所决定。决定论也会顺而总结,将来的事物也会呈现相同的特征,由或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物所定夺。绝大多数西方哲学界中的决定论者认为这宇宙中并没有「无因」(uncaused),也沒有「自身为因」(self-cause)的事物。另一边厢,笔者最近在研究东方哲学史中,发现佛教中存有着「缘起」这个说法,意指所有法(达摩,dharma)皆是源自于其他法,若法X存在,法Y因而存在;若法X消失,则法Y也相应消失,详可见《缘起大乘经》中的「诸法从缘起,缘尽法亦灭,如来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赞成决定论的,我们称之为「决定论者」(determinist);否定决定论的,我们则称为「非决定论者」(indeterminist)。

  为何在人类行为层面上,笔者倾向于相信「决定论者」?用通俗的语言来说,人类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为,都是反映着过去的某个「因」。我暑假去日本或云南观光,我可能会说是出于「我对这些地方的兴趣」,但我的具体兴趣,却是社交媒体、朋友圈、阅读书籍、接触到的资讯与环境因素而所交织而成的产物。长得高的小孩子他日成为健硕的出色篮球手,一来或多或少与其先天性的生理条件有关系,二来其后天的「努力」与「培养」,也是反映独特社会经济条件、家庭与教育环境、每天进食与学习的东西,这些种种因素透过「因果关系」而所带来的结果。

  当然,我们不能排除「过度决定性」(overdetermination)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无论我今天进食的是芝士火腿三文治还是五香牛肉公仔面,我都是会明天上班;在这些情况中,我们似乎不能将我进食芝腿治跟上班划上因果关系。即使以上这位篮球手长得不高,可能也会因其后天努力而成为出色的篮球手,那既然如此,我们又能否将「篮球手先天长得高」与「篮球打得好」视为一堆因果?也许即便没有了其中一个「因」,最终的「果」都依然如此?

  但这一来,「过度决定性」并不代表我今天进食芝腿治对我明天上班的决定没有丝毫「因果影响」(可能若我连续十二小时不进食的话,或会因血糖低而上不了班,所以芝腿治对我上班决定确实起到积极作用)。二来,这极其量只反映了我进食选择与上班决定没有因果关系,却不能排除我上班,是跟其他「前因」有所缘起关系。在一个他長得不高的平行时空中,该篮球手可能依然会凭着后天努力而出类拔萃,但这不代表在我们这个时空中,这篮球手的成功便与其高度毫无因果关联。这里反映着的,是有关「因果」(causality)及自由意志哲学当中,富兰克福例子(Frankfurt cases)的抽象讨论,在此略过。而世間一切前因后果间的深度藕断丝连,正好印证着「因果决定论」。


香港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地缘风云──世界多极化 中国何去 香港何从》作者

Saturday, September 9, 2023

何谓新加坡华人?(下篇)

文章标题:   何谓新加坡华人?(下篇)
文章作者:   王赓武
发表日期:   2023年4月8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中国”概念的转变

  那么,对于新加坡来说,何谓“华人”?这是一个很久以前就存在的问题。首先,如果你留意华人怎么看待清朝,就会发现大多数来自福建和广东的新加坡华人,不接受满族人作为他们的合法统治者。众所周知,很多私会党的创立是为反清复明。这就是为什么孙中山来到新加坡时,得到了福建人和广东人的大力支持,他们赞同将满族人赶出中国,恢复汉人的统治。

  故事起源于此,却未就此结束。到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时,他认为满清时期的地图即为中华民国的地图。这是另一个故事,我不细讲。但它确实增加了我们对“中国”的理解的复杂性。

  因为当孙中山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用其他方式团结全中国人民时,他提出只要袁世凯能说服年轻的宣统帝溥仪退位,并合法转移权力予他,就支持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这样一来,中华民国就继承了大清帝国的边界,其中大部分地区没有被明朝统治过。事实上,超过一半的人口是满清帝国的非汉族臣民。但随着满清皇帝退位给袁世凯,他们的土地就成为中华民国的一部分,并从此被视为中华民国的公民。

  袁世凯接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孙中山要做的,就是提出这个中华民国是以“五族共和”为原则。这意味着汉人是组成中华民国的五大民族之一。“五族”是晚清时期用来指满族、汉族、蒙古族、回族和藏族的一个词语。这段历史在中华民国存在了十多年。

  因此,中国的民族主义并非始于汉人,“五族共和”把所有人都视为“华人”。孙中山的支持者对此并不满意,于是发明了“中华民族”一词,来形容中华民国的每一个人。这真的是一个新奇的概念!一个包含所有“华人”的新名称。同样,我不会对此作出详述。你可以意识到这个问题已变得多么复杂。

  与此相关的是,新加坡华人对这些新名称的使用有不同的反应。许多人支持孙中山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当中华民国采纳了五族共和,以及后来的中华民族时,新加坡华人或多或少地接受了这些引入的名称。所有华文学校的教科书中都使用了这些词汇。但一些成年人却对它们感到困惑。

  然后,当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949年成立时,中国政府打败了国民党,并宣称自己是国际主义者,人们就发现了自相矛盾之处。对许多人来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本质是民族主义的。大陆政府的建国理念之一,是成为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多民族国家。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也因此产生疑惑。

  汉族是最大的民族,约占总人口的91%至92%。他们的身份和分布确实引发了争议,但且让我们接受这个数字。但对于其他55个民族中约9%的人来说,他们可以共同对中国至少一半的土地提出祖传权利的诉求。

  那么,新加坡华人在这方面的立场如何?这就涉及如何识别和认清与中国的多重关系的问题。问题的另一面是,何谓“华人”,这个问题本身似乎一直在变化。我听到有人说,“新加坡”和新加坡的“华人”的概念一直在变化。这两者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这就带出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新加坡华人”该作何解?

  当新加坡正在改变,并试图为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主权民族国家的长期生存找到坚实的基础,同时又得作为全球城市,以及在亚细安旗帜下,作为东南亚地区的心脏和中心时,这意味着什么?

  另一方面,中国本身也在发生变化。曾经被统治、被羞辱、被打败,文明几乎毁灭的中国,在1949年后通过大陆政府重新建立了起来。大家都为之感到惊讶。大陆政府曾奉行国际主义,但随着它开始变得富裕、强大和稳固,它也变得非常民族主义。大陆政府的中国确实崛起了,现在能够独立对抗任何人,再也不会被欺负,再也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中国也认为自己继承了清朝、国民党的中华民国,以及在1949年以后由大陆政府巩固的边界。它现在是一个拥有主权的民族国家,一个由大陆政府统治的多民族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中国的崛起,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也有人会说:“啊,还有另一个中国呀。”中华民国从未被征服过。它于1912年由袁世凯和孙中山的国民党建立。它仍然存在。名义上,仍然有一个中华民国。有人称它为台湾,但这不是它的正式名称。

  世界各地的华人,或者说华裔,大约有5000万到6000万人,有些人说更多,这取决于他们的统计方式。

  他们是怎样的“华人”?谁是华人?身为华人意味着什么?

  一种定义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认同中华文明的人,则是另一种定义。那些认同自己的祖先和谱系、方言群体、宗教或宗教习俗(无论是道教、佛教、儒教、回教、基督教,无论他们的选择是什么,甚至是华人敬拜的其他地方神灵)的人,他们都可以以某种方式认为自己是华人。

  身为华人,对中国的认同有多种方式。虽然方式各异,但我认为它们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这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我认同,即你如何识别自己的身份,但也取决于他人如何识别你。

  这就回到了中国和新加坡是怎样一种关系的问题上。我从1996年起就住在新加坡。这是我在新加坡的第27个年头,即使在这26年里,我也看到了华人描述自己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新加坡华人”,到“华裔新加坡人”,再到去掉“华人”这个词,只说“新加坡人”;而忽视对中国这个国家的任何其他认同。在新加坡,到处都可以察觉到这些情况。

  那么,何谓新加坡华人?这似乎取决于很多因素。这是我提出的三个问题中最难回答的一个。但每一个问题都涉及这样的认知,即新加坡经历了许多有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变化,而中国也改变了很多。中国再次变得强大、富裕,这是近200年来世界所未曾见的。但现在对我们的邻国,以及那些敌视中国,要遏制它,永远不让它发展到在它领土之外产生任何影响力的国家来说,却是真实地发生着的。所有这些都摆在眼前,你每天都读到这类新闻,避无可避。所有这些都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这意味着什么?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随着世界的不断发展和变化,创建国际秩序实有必要。我承认,我从不明白什么是“国际秩序”。但我要说的是,确实有这样一套秩序,人们普遍认为它是有效的,而新加坡积极参与其中。

  作为一个小国,一个主权民族国家,以及与195个成员国中的所有其他民族国家享有平等地位,新加坡所依赖的联合国体系对其生存至关重要。另外,体系的和平运作尤为重要。但是,当超级大国再次玩起类似于19世纪的国际政治游戏,使帝国政治现在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而威胁到这一体系时,它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多词汇、话语和使用的语言,都变得更具对抗性。而且使用它们的后果,也变得难以预料。我们要如何预测下一阶段的发展?如果把它与“何谓华人”这个问题放在一起,我们要如何为未来发生的意外之事做好准备?

  我并不想以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结束讨论,但我承认,我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所能说的是,对本区域的华裔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别人如何识别他们,他们如何识别自己,以及他们的存在可能意味着什么?新加坡是一个多元社会的国家,也是一个放眼全球的现代国家,有着令人钦佩的雄心壮志。其他国家如何看待这一点,以及这在多大程度上与中国和“华人性”(Chineseness)有关,仍然是一个问题。

  这一切所显示的意义取决于太多的可变因素,我无法在此作出总结。我希望能为可能的答案提供一个更恰当的描述,但我没有答案。我所能说的是,你必须尽可能仔细地审视这段时间一直在发生的无数变化,特别是那些让你感到吃惊的变化,就可以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应可以在我所提出的这些想法之外,对这些问题作出更深一层的思考。


作者是本地著名历史学家
本文是他于3月19日在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耶鲁——新加坡国大学院联办的讲座上发表的英语演讲
原载《联合早报》旗下英文电子杂志“思想中国”(ThinkChina)黄金顺译

何谓新加坡华人?(中篇)

文章标题:   何谓新加坡华人?(中篇)
文章作者:   王赓武
发表日期:   2023年4月7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对“民族国家”的渴望

  这些民族国家从已发展为帝国的国家中转化而生。从国王治理的帝国到封建领主统治的王朝,大多数帝国都转变为属于公民的帝国。法兰西帝国就是如此,身为皇帝的拿破仑认为自己代表着法国人民。所有法国公民都是主人,不再允许国王和贵族统治他们。认为民族国家可以建立民族帝国,这样的想法却在两次世界大战后彻底幻灭。

  它始于驱逐西方的反殖民运动。有点意思,甚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区域的反殖民运动其实是由日本人推动的,但我不会就此进行阐述。既然所有殖民地都应该与帝国主义者斗争并摆脱他们,帝国必须让民族国家独立的理念也就跟着兴起。

  日本成功地从西方借鉴,并落实民族国家应该拥有主权、应该有边界、公民应该是平等的理念。这成了中国和东南亚的表率,它们都在二战结束后,决心建立自己的统一的民族国家。

  历史的洪流让新加坡别无选择。新加坡不可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而是会加入马来亚。因为我来自马来亚,所以我对这个问题有一些感触。对我们和当时的许多新加坡人来说,新加坡理所当然会有一天成为马来亚的一部分。这个民族国家将是马来亚,并最终成为马来西亚。

  第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是,大英帝国不得不离开,随后是一个名为马来亚的民族国家,新加坡将是它的一部分,但还未加入。槟城和马六甲也别无选择;英国人已把它们并入马来亚。新加坡被放在一边,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因为新加坡有太多的华人,马来民族主义领导人不想要新加坡。他们想把新加坡排除在外,直到九个马来州,以及槟城和马六甲这两个殖民地有信心组成一个马来亚国家。在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新加坡不要参与进来。

  英国人非常高兴。他们把新加坡变成一个单一的殖民地,并继续主导战后东南亚的经济活动。但所有人都认为,新加坡迟早会成为马来亚的一部分。事实上,新加坡后来也真的加入马来亚,而成为马来西亚的一部分,尽管时间很短。这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


英国人欢迎华人来新加坡

  我提到了很多出乎意料的事件。但我认为,如果你想解释和理解新加坡华人这个课题,就不能忘记本文开始时所问的问题:“何谓新加坡?”因为英国人从一开始就欢迎华人来新加坡;只要他们遵守英国人定下的规章,不制造太多的麻烦,英国人很乐意让尽可能多的华人来这里做他们想做的事。只要华人一闹事,英国人就会针对。

  当华人变得更加民族主义,群起响应孙中山的号召,并为清朝的覆灭而欢欣鼓舞,加上五四运动把许多激进思想带到了东南亚,华文学校涌现,中国的政治也被引入,英国人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起初,他们对大部分活动置之不理,但当他们意识到这可能对他们构成威胁时,从1920年代就开始对华人社区展开严厉打击,并严加管控。

  “如何管理新加坡的华人”是英国人的重中之重。他们并没有完全阻止华人前来,且还鼓励华人留下。事实上,他们希望来定居的是合适的华人,而不是三教九流之徒。英国人乐见华人携带家眷来定居,成为新加坡殖民地的忠诚臣民。

  对于只欢迎合适的华人,而将被视为不良分子排除在外一事,英国人是非常认真看待的。他们的政策非常明确,可以在历史档案的记录中找到详细的说明。

  下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新加坡并没有加入马来亚,而是在加入马来西亚后不到两年便分家了。


突然诞生却结构独特的国家

  当时我在吉隆坡,身为马来西亚人,我感到很惊讶。说实话,我其实非常难过。但这件事对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影响。新加坡第一次独立了,将建立一个拥有主权的国家,这是所有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这就是新加坡的特殊之处。这是一个全新的新加坡,是在它无法控制的情况下诞生的。一开始,它就是一个75%的人口是华裔的国家。

  由不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群体,组成一个新国家的主要移民族群,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有这样的人口结构。新加坡完全是独一无二的。因此,第一代领导人必须想方设法,在一个大多数人不是华族的区域,建设这个大多数人都是华族的国家。

  我不会在此讨论新加坡政府的政策,而只想强调一点,即华人虽是新加坡的主要族群,但这个国家显然是个港口城市,居住着许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人,特别是来自邻近地区和亚洲其他地区的人——马来群岛的努山达拉人、来自印度的人、来自阿拉伯和回教世界的人、来自基督教世界不同地区的人,因此才有了现在的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和其他族裔的分类。

  人们往往对这些分类习以为常。要摒弃它们很难,因为新加坡从一开始就奉行一项非凡的原则,即承认在这里出生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多元社会将是这个新国家的基础,就我所知,这在其他国家绝无仅有。其他任何国家一开始都说,谁占多数,谁就决定立国的基本原则,而所有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服从或保持二等少数民族地位,直到他们能扭转局面,成为主要群体。

  新加坡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情况正好相反的国家:主要族群明白,他们生活在一个多元社会,但在国家所处的区域,他们却是少数族群。他们接受必须平等对待每个人,多元社会是新加坡建国基础的原则。以这种方式开启国家建设进程,是很罕见的。这也是建国进程始终处于进行式的原因之一。这永远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

  新加坡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它的存在、生存、活动的扩展和强化,及目前在区域和世界事务中所发挥的作用,一直与区域外的事件,以及学习应对不受它控制的事件密切相关。

  所以,我们时不时就会问,新加坡是一个国家,还是别的什么:它是一个城市国家,一个正在形成的国家,最终成为作为全球城市的民族国家?只要仔细去了解这些术语的涵义,你就会发现它们是自相矛盾的,但我不会对此作深入讨论。

  让我把话题转回到新加坡是一个与众不同、难以想象的地方这一点上。新加坡的成立令许多国内外的人感到意外。几十年来,新加坡的境况没变,区域内外充满不确定性,国家仍面对一定程度的脆弱性。这就是为什么新加坡人民对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如此警觉,并愿意努力工作,以保持这种独特的地位。

  在某种程度上,这反映了一个事实,即新加坡在13世纪和14世纪成为淡马锡并非偶然。我们应该记住,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群岛世界的任何政体。尽管新加坡今天处于一个不同的位置,但新加坡人民及领导人都明白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华人在这个国家的立场,对新加坡的生存和发展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我已尽力回答第一个问题:“何谓新加坡?”,详述了它令人意外之处。当我说“意外”时,也是在突出这样一个事实:既然过去都产生了这么多意外,当我说未来可能会有意外时,我不应感到意外。

  我的第二个问题很有意思,但也许不那么令人意外。值得注意的是,“华人”这个词使问题变得复杂。


何谓“Chinese”?

  我总是很难向我的非华族朋友解释“Chinese”这个词的由来。对华人来说,“Chinese”并没有一个相对应的词。今天,我们最常用中国人、华人来翻译“Chinese”。但“Chinese”这个词对中国来说是陌生的。在20世纪之前,华文并没有与“Chinese”完全对等的词,可以让所有华人用来形容自己。

  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人们才逐渐意识到,有一个词来与“Chinese”对译是必要的。当清朝灭亡并被中华民国取代时,“中国”一词首次被正式用作国名。在此之前,这个国家或帝国被称为大清,接着是大明,而更早以前,则是汉和唐,这些都是统治王朝的名字。

  如果要更进一步,我们谈论的是,从华夏,或者中华,或者近代的民国这些词所代表的文明中,可以探寻的哲学意涵。华夏包含了所有华人的文明身份,他们都属于从周朝的伟大哲学家,以及其他各种群体和哲学家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传统。这个故事太复杂了,无法深入探讨。大多数人都知道,定义什么是华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最早的时候,人们所知的“China”的形成,就包括今天中国境内的不同民族,他们既来自境内,也来自境外,不同的民族进进出出,往往与大量可以被称为“华人”的民族融合在一起。他们接受并认可某些文明价值观,这使他们能够认同华夏,并成为华夏民族。但“华夏”这个词并不能翻译成“Chinese”。

  “Chinese”一词也与秦朝建立,并由汉朝巩固的第一个帝国相关,因此秦朝的名字一直被用来解释“Chinese”这个词的起源。

  在梵语和普拉克里特语(Prakrit)等古印度语言中,“chin”或“china”是中国的名称,并被认为起源于秦朝。这个词传到了回教和基督教世界。“china”这个古老的词后来被用于受印度人影响的当地语言,接着又被日本人使用。几个世纪以来,它被许多外国人广泛使用,但华人自己从未使用过。


中华文明与中华民族国家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采用这个词呢?当中华民国取代清朝时,它成为正式国名。国民党领袖孙中山认为,现代民族国家是欧洲列强财富和力量的源泉。为了复兴,重振在整个19世纪被西方蹂躏和羞辱的文明,中国必须成为一个民族国家,以重新获得力量和财富,才能够站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被欺凌。根据这一背景,人们完全可以理解国民党人为何有这样的看法。正是1912年的辛亥革命,使中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

  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几十年来,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明白这一点。你可能听说,孙中山曾抱怨中国人不理解民族主义。他们确实没有作为一个国家的成员的意识。大多数中国人是以他们的乡村、家乡、方言群体,以及家庭亲属群体,来识别自己的身份,并使用长期记录的家谱或族谱,来追寻他们的根源。

  所有这些认同自己文明的方式,并没有让他们感觉拥有国籍。国籍的概念是非常新的。对我来说,中国人在对过去作出深入探究后,才发现中国可说是没有“国家主义”的。这是非同寻常的。


汉人不抗拒外族统治者

  几个世纪以来,汉人都不抗拒接受非汉人的统治。在整个中国被蒙古人征服之前,中国北方的汉人一直被突厥人、契丹人和女真人统治,而自17世纪以来,则是被满族人统治。对大多数居住在北方的汉人来说,他们只在明朝时期,生活在汉人的统治下。在上个千年的其余时间里,他们一直生活在征服王朝的统治之下。

  对于南方的汉人来说,他们受汉人统治的时间,与宋朝存在的历史一样长。但只要仔细观察,南宋只不过是一个拼命战斗,以抵御北方的非汉族国家,而被逼到南方的小王国。

  尽管如此,所有的朝代都认为它们属于同一个中华文明。他们为共享一段连续的历史感到自豪,也乐意使用文言文来统治中国。即使是使用自己的语言多于其他语言的蒙古人,也接受了中国历史的主导地位。满族人尤其成功地运用了中国的文化制度。

  自始至终,他们都认同从商周到明清的历史连贯性。在统治精英、官员,以及精通历史、典籍、一套共同的道德价值观,以及治理关键原则等人的眼中,所有这些都被视为单一的传统。他们都接受中国这一历史连续体。这与“China”这个词或现代的国籍概念一点关系都没有。


作者是本地著名历史学家
本文是他于3月19日在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耶鲁——新加坡国大学院联办的讲座上发表的英语演讲,下篇于明日刊登
原载《联合早报》旗下英文电子杂志“思想中国”(ThinkChina)黄金顺译

何谓新加坡华人?(上篇)

文章标题:   何谓新加坡华人?(上篇)
文章作者:   王赓武
发表日期:   2023年4月6日
发表媒体:   联合早报•言论》


  新加坡华人的故事,几乎从一开始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不想对此长篇大论,因为关于这个课题的研究已有很多。例如,柯木林主编的《新加坡华人通史》就很全面;他和柯宗元教授合编的英文版也是如此,但侧重点略有不同。

  正如两名编者所言,他们并未涵盖课题的方方面面,但他们已尽力揭示华人定居新加坡的历史所产生的重要问题。不过,无论阅读华文或英文版本的《新加坡华人通史》,你就会发现新加坡才是真正有趣的主题。


何谓新加坡?

  新加坡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

  很奇怪的是,新加坡曾一度是如此重要,可以成为本地区一个小王国的中心,但在其他时期,它却无足轻重。人们会绕过它,或者利用它来办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但直到最近才非常认真地对待它。在所有这些阶段,华人都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

  正如上述两本著作所指出的,最早真正提到新加坡的是中国史料,特别是汪大渊的《岛夷志略》首次谈到了淡马锡。当时,这个地方具有一定的重要性,然后就突然消失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了填补空白,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做了大量的工作,让我们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新加坡的名字零散地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史料中。《马来纪年》(Sejarah Melayu)有提及新加坡;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荷兰人也有提到,但几个世纪以来,它从不被认为具有重要地位。它仅能在一些方面发挥些微影响力,但并不足以真正成为任何事务的中心。

  然而,在几十年内,这个几乎不为人所知、几乎没有任何记录的地方,突然变得重要起来。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试图解释其中的原因,但对我来说,这与中国和华人有关,这一事实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荷兰到中国的航线

  首先,当时的新加坡对于在本区域非常活跃的荷兰人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已从葡萄牙人手中夺走了马六甲。得到了马六甲,控制了万丹(Banten),从而在雅加达有了自己的基地后,荷兰人拥有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为了香料还是为了中国的制成品,要从欧洲航行到这一区域,都是绕过好望角,穿越印度洋。到达这里的最简单方法,就是通过巽他海峡。

  从那里,你可以去爪哇,或以南苏门答腊岛为基地,穿过巽他海峡,然后进入南中国海,到中国和日本。因此,在荷兰人当道的那段时间里,这是主要航线。


葡萄牙到中国的航线

  在荷兰人到来之前,葡萄牙人为什么要占领马六甲?他们的做法与荷兰人不同。葡萄牙人直接穿越印度洋去到了印度。他们主要与波斯湾、印度沿岸和红海的穆斯林商人做生意。这是他们的主要利益所在。

  葡萄牙人最终来到印度南部的科钦(Cochin)和卡利卡特(Calicut),最后在果阿建立了基地。对他们来说,这更为重要。由于他们的基地在那里,马六甲海峡就变得非常重要。

  葡萄牙人很清楚马六甲王朝在那里建立,必有很好的理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剑指马六甲。当然,他们对香料感兴趣,并试图从世界其他地方获得香料,而仅次于香料的最重要事情是前往中国。

  很快葡萄牙人就来到了中国。在从马来人手中夺取马六甲后的几年内,他们就开始探索中国沿海地区,给广东和福建的中国官员制造麻烦。最终,中国人学会接受他们,发现他们能帮得上忙,允许他们使用澳门港口作为商业活动的基地,甚至让葡萄牙人处理这一地区的所有贸易。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再给中国添麻烦了。所有其他欧洲国家的人都必须通过澳门,通过葡萄牙人,与中国打交道。这种现象真的很特别。

  出现这一局面,与他们绕过好望角,一直向北到达波斯湾和印度西海岸有关。

  当荷兰人发现葡萄牙人在该地区占据主导地位时,他们就直奔香料群岛(编按:即马鲁古群岛)。他们横渡印度洋来到巽他海峡,并从万丹和雅加达向东到达摩鹿加群岛(Moluccas)。

  因此,葡萄牙人有经印度洋到北方的马六甲航线,荷兰人则使用南部航线。他们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但真正改变新加坡命运的是英国人。


英国到中国的航线

  英国人是后来者。到他们来的时候,葡萄牙人已确定了一组航线,荷兰人则锁定了另一组航线。但英国人对两个贸易中心更感兴趣:一方面,他们对印度商品感兴趣,因为印度在当时是非常富裕的国家,与当时的中国相比绝对不遑多让;另一方面,他们发现了茶叶的巨大市场。

  与极度重视香料的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不同,英国人将目光投向茶叶贸易。为此,他们寻找通往中国的航线,而去中国的航线有两条。他们可以将在印度赚取财富与在中国寻找茶叶资源结合起来。采用这条航线,他们航向印度洋,朝北进发,重复葡萄牙人做过的事情。

  另一条是航越印度洋,经巽他海峡到达中国。英国人无需马六甲,就可以从巽他海峡,直接穿越南中国海到达澳门,以及接触广州的商人,并建立定期的茶叶贸易。他们便是这样与福建人和广东人做生意的。

  因此,你可以发现欧洲人的活动,与华人对此作出的回应息息相关。华人的移动路线反映了当时这些欧洲帝国正在建立的贸易利益。这是华人如何在本区域激活自己的网络,以及如何建立自己基地的重要线索。根据此一背景,让我们来看看欧洲的情况。


亚洲的私人贸易流

  我认为我们必须了解欧洲的情形,因为与亚洲的贸易模式相比,欧洲遵循的是一套不同的原则,后者的规模极小。他们的商业活动不涉及大规模入侵、海上对抗和战斗等,而是集中在各种贸易商品和网络上;无论如何,对华人来说,这些纯属私人商业活动。这之中没有任何形式的国家支持的活动。

  无论是伊斯兰商人还是基督教商人,他们总是得到统治精英成员的支持。就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而言,他们得到了国王和王室的支持。至于英国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它们是由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私人公司组建的,但也得到那些投资东印度公司的国家的贵族支持。官方的支持总是有一些,因此这些国家的海军可以在必要时给予援助。

  不过,本区域的传统贸易几乎完全是私人性质,对印度人和华人而言更是如此。对华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朝廷实际上不鼓励私人贸易。

  众所周知,中国发展了朝贡贸易,这确保与中国展开贸易的外国商人必须通过官僚机构。就可经商的范围而言,他们必须献上贡品来进行贸易。双方的礼物和贡品是建立此一贸易的基础。

  当然,国家永远不可能控制一切。私人企业家对一些规章视而不见,一些私人贸易也还在进行。但私人贸易的规则得由政府制定,然后交由澳门人和葡萄牙人管理。因此,当“洋夷”来到中国沿海时,这对私人贸易商形成阻吓作用,阻碍了经济发展。这种官僚贸易直到16世纪末才有所放松。

  因此,在欧洲人扩张的那段时间里,华人完全没有得到政府的任何支持,福建的一些私人企业家继续经商,在离福建最近的菲律宾非常活跃。

  由于西班牙人也有兴趣与中国进行贸易,华人遂避开澳门,转而到菲律宾。有别于与其他地方的商业活动,他们直接与马尼拉做生意,建立了一条跨越太平洋,远达墨西哥和欧洲的良好贸易线,并发展出非常复杂的关系。


影响本区域的欧洲政治

  在这样的背景下,新加坡能从中崛起,是很令人惊讶的。英国人为什么需要新加坡?

  当我说这得归“功”于拿破仑时,自己都哑然失笑。拿破仑开始在欧洲建立帝国,威胁到荷兰,这无关本区域,全是欧洲历史。

  荷兰东印度公司当时的情况很糟糕,几乎破产,所以拿破仑攻占荷兰的消息让英国人感到震惊。它促使英国东印度公司占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属地,以防止它们落入拿破仑统治下的法国人手中。

  英国人接管了爪哇,并派莱佛士担任总督。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英国在中国的利益有了新的认识,认为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英国人意识到,他们不一定得从加尔各答出发,经马六甲海峡,才能同中国做生意,还有其他航线可以考虑。要这么做,就得看欧洲的战争如何结束。

  让英国人感到万幸的是,拿破仑在欧洲战败了。作为胜利一方的英国人意识到,他们仍然需要荷兰作为欧洲的盟友。这同样与本区域毫无关联。是欧洲发生的事件决定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事实是,英国人希望荷兰人站在他们一边,以确保法国人不会控制本区域。于是,著名的《1824年英荷条约》应运而生,而结果立竿见影。

  英国人统治爪哇好几年,对努山达拉(Nusantara)或马来群岛世界的本质有所了解,这让他们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为了稳固通往中国的航线,英国人不必挑战荷兰人或控制其属地,只需要与荷兰人达成协议,让他们安全通过荷兰人视为利益范围的岛屿,包括新加坡。

  荷兰人控制着马六甲,而在马六甲与雅加达之间的区域,新加坡只是其中的一个岛屿。在这些地方,荷兰人解决了与米南加保人(Minangkabau)、武吉士人及其他马来人群体的问题,并主导他们的事务。

  荷兰人的主要兴趣是控制马来群岛,而英国人只为找寻一条通往中国的安全航线,因为这会影响到他们垄断的茶叶生意,以及与之相关的鸦片贸易。


为什么是新加坡?

  这就是“为什么是新加坡”的历史背景。对我来说,新加坡冒起的经过,以及为何它一直是通往中国的连接点,是一个充满惊奇、颇有意思的故事。

  至少在新加坡历史的头20年里,与中国的联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认为,这为英国的政策吸引马六甲、槟城、婆罗洲,以及爪哇和苏门答腊的马来世界等周边地区的华人来到新加坡,并将其作为开放的港口奠定了基础。这与荷兰港口的高税收和垄断式的法规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由港的设立把华人吸引到新加坡,而这是一项经过深思熟虑的政策。通过将马六甲海峡作为荷兰和英国的边界,《英荷条约》为此提供了全面的保障。

  我记得当我还在求学的时候,我就问过为什么明古连(Bencoolen)如此重要?为什么莱佛士要留在明古连?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选新加坡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巽他海峡仍然是通往中国的重要港口。

  但有了《英荷条约》,加尔各答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完全可以控制整个区域。从加尔各答经马六甲海峡到中国的航线现在已确定。当荷兰人把马六甲割让给英国东印度公司时,新加坡的地位就变得完全不同。在我看来,这是新加坡与中国的联系最初如何建立的关键所在。

  在最初的20年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加坡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英国人打败了中国人,占领了香港,并开放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等商埠。英国商人可以直接前往他们在香港的殖民地。因此,香港取代新加坡,成为英国在中国的基地。但只要把这条链拉长来看,新加坡仍然是链条上的关键节点。

  因此,香港作为通往中国贸易的门户,新加坡也参与其中。香港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英国人可以从这里向中国其他地区扩张。作为大英帝国商埠链中的一环,新加坡一直很重要。在许多方面,这仍然是新加坡后来在区域和世界事务中取得一些成就的秘诀。中国对东亚的发展有着关键的影响。正是与中国的这一关系,决定了新加坡如何发挥它今天仍在发挥的作用。

  将历史镜头拉近至现代,新加坡的故事还有什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那就是英国、荷兰、法国及其他国家的帝国,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分崩离析。我要强调这一点:在新加坡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深受欧洲事件的影响。在这方面,那便是由欧洲民族国家建立的帝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自我毁灭了。

  它们的殖民地都变成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是在18世纪末法国建立第一个伟大的民族国家时产生的。19世纪后期,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成为各式各样的民族国家。


作者是本地著名历史学家
本文是他于3月19日在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耶鲁——新加坡国大学院联办的讲座上发表的英语演讲,中篇和下篇于明后日刊登。
原载《联合早报》旗下英文电子杂志“思想中国”(ThinkChina)黄金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