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9, 2012

维持善政需要理想主义的土壤

文章标题:维持善政需要理想主义的土壤
文章作者:颜国伟
发表日期:2012年1月19日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重新检讨政治职务薪酬的报告不但吸引国人的眼球,国际人士对这个课题也深表关注,议论纷纷。

  这只“圣牛”有机会获得屠宰,缘于去年大选出现的政治新常态。长期执政的人民行动党,有如一个向来很健康的人一样,突然之间心脏病爆发,活下来之后,面对充满挑战的未来,可以选择相信病痛已经远离,行事作风一切照旧;也可以选择按下“重新启动”键,以避免心脏病有机会二度爆发而错失抢救良机。

  修改制定政治职务薪金的方程式,是执政党从善如流,自我调整的重要一步。但我们要问的是,这一步骤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政治领袖领高薪”无可争议是个政治层面的议题。但是,由非政治人物所组成的检讨委员会所能修订的,只能够是技术面的理据。因此,这个政治课题不会因为这份报告而消失;事实也显示,即使报告建议的薪金减幅颇大,有些人还是不满意,正是因为提案与问题所属的层次不同。

争议为何不断?

  新加坡过去的成功,确实是靠高素质的政治领导力取得的。然而,无论现实上取得如何辉煌的成就,深具忧患意识的政治领袖一直努力不懈的,是如何在制度层面上确保高素质领导力的出现,是必然而非偶然的事件。

  因此,新加坡人18岁参加的“A”水准考试,全国的莘莘学子就一刀被区分成“未来精英”和普通人;取得政府奖学金者,尤其是总统奖学金,绝大多数都成为日后的行政精英或政治精英。我们也设计了独一无二的集选区制度,确保被看好的“精英”可以在最后一分钟,空降到由强棒领导人率领的选区而稳操胜券,成为日后的接班栋梁。高薪才能揽才,很自然就成为整套思考逻辑的一部分。

  诚然,追求效率的心态笼罩着整个思考。我们将之诠释成新加坡小国寡民,没有条件浪费时间,也没有那么多人才可供选择。很多人都质问,考试精英等于将来的行政以及政治精英吗?老子《道德经》第十八章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道出人性功利的一面。既然晋升成为社会顶端的游戏规则如此,怕输的新加坡人,能不尽量优化自己的机会,以期在这场游戏竞赛中胜出吗?这样会不会弄巧反拙,反而造成真正的人才浪费呢?

  其次,发生在这个土壤的历史事实是:第一代政治领袖都被公认为卓越的人才,是他们令新加坡成功,但他们都没有领高薪。基于这个事实,主张“国家的繁荣昌盛需要杰出的政治领导力”,以及“唯有高薪才能揽才”是两个不同观点,需要区分开来的看法,大有人在。当这两个论点被绑在一起,成为“唯有高薪,才能揽才,国家才能保持繁荣昌盛”的论调,并且成为最基本的假设的时候,能不招来质疑吗?

  替“高薪揽才以维护国家继续繁荣”辩护的一个主张是,“现在不能够像以前那样要求政治领袖牺牲了,人要面对现实”,因而把焦点转移到技术面的议论上——怎样算才合理,才能保证有最好的人才来守住过往善政的果实。议论背后的价值意识,是经济学的机会成本。参政是个人利弊的一项选择,可以估算每个选择背后的机会成本,包括从政而不从商的机会成本,以及国家如果用人不当的时候所涉及的机会成本等。如此处理,分歧永远因政治立场的不同而存在,而这个议题的政治效应也永远存在。

  无可否认,社会确实变得越来越功利了,而一些政策,在制定上无意间影响民心,趋向现实。

  当一个孩子18岁的考试直接影响到他将来是否能够成为国家精英的时候,作为爱子女,希望子女将来生活得更美好的父母,能不为刚出娘胎的孩子备战吗?最后胜出的一小撮人,享有比一般人多和快的晋升机会。经年累月之后,社会形成一种对官方说辞的“精英”情意结,爱用放大镜来看这些人的表现。所以近年一有奖学金得主行为不当、甚至触犯法律的事故,全都成为热门话题,惹来诸多非议。

  当一个人一天24小时的生活空间,都和钱扯上关系的时候,多少人潜意识里能够不在乎自己财务上的得与失?在新加坡,什么时候搭德士、在哪里搭德士,以及什么时候在哪条设有电子收费的公路上驾驶,都和自己荷包最终将省下多少钱有关。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心理学家凯瑟琳•沃斯教授(Kathleen Vohs)针对金钱所产生的社会心理,做了深入的研究。她发现人如果时时受到金钱的提示,会变得更加自我关注,不愿意帮助他人,比较好胜,也比较吝于捐助慈善。我们的日常行为,似乎印证沃斯教授的结论。

  一直以来,坊间就有把PAP谑称为“付钱再付钱”(Pay And Pay)的说法;民间也常听到这样的言论——“政府什么都跟我们算,我们为什么不能跟政府算清楚!”这又是一个解不开的情意结。

  对政治职务薪酬依据的辩护,恰恰碰触到以上两种情意结,因此无法展开平情而理性的辩论。

  将来的政治,如果真的如强势舆论认为的那样,因为没有优渥的薪金而吸引不到人才,和我们生活的土壤变得过于现实有关。

善政最需要什么来维持?

  回顾我们的历史,如果没有深具理想主义情怀的开国元勋,就不会有新加坡的奇迹。遗憾的是,很多人并没有牢牢把握住这个令我们成功的根本要素,把它和其他现实条件在本与末上区分清楚,尽全力确保这个原本具有理想主义的土壤不会变质。新加坡的核心精神,从历史事实来看就是“创造奇迹”,如果没有深具理想主义情怀的人,奇迹将如何继续创造?

  去年三一一的日本大地震,日本人面临死亡的威胁,透过电子媒体让全世界看到人的典范——原来普普通通的人做得到舍身救人,做得到临危不乱和守望相助。更早之前,即2008年年底,当印度泰姬陵皇宫酒店(Taj Mahal Palace Hotel)遭受恐怖袭击的时候,各国媒体也竞相报道过有关酒店员工不顾自身安危,奋勇保护旅客安全的感人事迹。

  前者是一个先进国家,后者属于发展中国家的一家企业,两起事件证明理想主义的精神,与经济条件,族群与文化没有必然的关系,是可以建设的。事实上,很多人对理想主义都不抱积极乐观的看法。我想,这和深埋我们心中,因为自己生存空间小,资源匮乏而生起的生存焦虑有关。适当的忧患意识让人励精图治;然而,过度的焦虑会令人不自觉地为自己制造出问题,把自己捆住,以为出路只有一条,有如“瓶中鹅”的禅宗公案一样。公案中的陆大夫自己想出一个难题,说有一只刚出世的鹅被放在瓶子里饲养,鹅越来越大,无法从瓶里出来,他请教南泉禅师,如何才能既不伤害鹅,也不损坏瓶子,让鹅能够出来。禅师大喝陆大夫一声,然后告诉他说鹅已经出来了。

  政治薪金的议题,是“新加坡如何继续享有善政”的思考,在制度层面上的一项建设努力,历时几十年。然而,稳定如果求之不得其法,可能变成负累。实际上,我们已经迈进了一个“蚂蚁可以撼大树”的年代。2010年年底,一个非常普通,年仅26岁的突尼斯青年人默罕默德•布瓦吉吉(Mohamed Bouazizi)的自焚,导致当时的突尼斯政府倒台,一股反体制的风暴席卷阿拉伯世界,结果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下台,也让利比亚强人卡达菲的政权提前崩溃。由布瓦吉吉而产生的蝴蝶效应,显示我们即使有一支强大高素质的治国团队,也不能排除将来不会因为一桩小事而带来巨大的蝴蝶效应,最后甚至动摇到执政的机会。

  比较高明的维稳之道,我认为在于建设一个具有强大活力的公民社会,让多元的、具理想主义精神的人,来分担各个领域的领导重任,包括政界、商界(尤其是中小型企业),以及非营利性的组织等。真正的人才,因领域不同,能够让他受到感召的理想,性质也不一样,金钱不是人才动力因的讨论焦点。各领域之间也不一定存在直接的人才竞争,因为人人志向不同。反过来说,如果所有的人才都被执政的政党吸纳去了,以维持善政,形成“强政党、弱社会”的情形,反而削弱社会该有的强大、自组的能力。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品牌形象,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作为千手观音,所以大小事都找你。当你把事情做好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这是应该的;一旦出现任何差错,你必须扛下所有的责难,并为此付出代价。

  柏拉图说过:“如果拒绝参与国家的治理,你的惩罚将会是被素质比你差的人所统治。”没有人希望出现这种情况,而比较根本的对应之道涉及:教育要重视提升学生对理想主义的认识与追求,以减少自我关注;社会要多表扬勇于实践理想的人;政策的制定要深刻考虑对社会心理产生的长远影响,不应该单向追求绩效;而传媒不应止于热衷报道每年富翁身价的排名。多管齐下,让各方的力量一起深耕善政所需要的理想主义土壤。

  最后,政治的竞争难度已经提升。过去只要把经济建设做好,就是好的治国人才,就是善政。现在,在人心分化的时代,善政更需要凝聚人心。如此艰难的任务,没有强大理想主义的精神底蕴,再高的薪酬也是枉然。

作者是企业人力开发集团经理

Monday, January 16, 2012

解救资本主义

文章标题:解救资本主义
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2012年1月16日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时代需要新精神,时代需要新思维,这是我最近两个月来的呼吁。

现代社会危机四伏

  为什么?因为危机已四伏。首先是生态危机:去年3月,日本发生九级大地震,造成日本核电厂爆炸及引起核泄漏,海水、土壤、农产品、人畜都受到污染,经济损失数千亿美元。但真正的损失不是经济,而是敲起使用核能的警钟;更进一步,则是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功利主义的警钟。因为核电的使用,显性成本较低,为了保证生产巨轮的运转,只有冒险选择,结果损失更大。整个日本东北,可能从此放弃(日本前首相菅直人语)。

  以此一例,说明现代人生存环境的凶险:核灾难之外,还有气候暖化、空气污染、冰山溶解、陆地下沉、森林消失、水源枯竭、地球资源急剧减少、大批珍贵动植物死亡……大家都在呼吁“低碳”,但害势已成,谁也停不下脚步。

  为什么没有成果?因为现代人所走的路,是资本主义之路。资本主义能够改善我们的物质生活,说起来没有甚么不对。但资本主义的吸引力,其实是通过发动经济引擎,为自己增加财富。早期的办法,是依赖技术突破和密集劳动,来提升生产力,其间工业革命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更重要的,是配备一套市场竞争规则──法律,使经营者所得的利润不受侵害,也就是承认私有财产的合法地位。这才是诱因,使生产者可以累积资本(后期的公司法,更有利于资本市场的运作,使财富扩大),但动力因最初毕竟在追逐自己利益的一念,得陇望蜀,做大做强。所以资本主义愈发展,在法律的保护下,人人都有机会参与这个追逐财富的游戏;有了财富,他的身份、社会地位,即可向上提升,于是产生一大批中产阶级。

市场变成杀戮战场

  然而,资本主义发展到今日,却变成了社会不安的重要原因。由于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人人有权谋取自己的最大利益,说得好是自由;只要不违反法律条文,一切工具、手段都可以使用,于是殚心竭虑进行竞争,市场变成杀戮战场。由于着眼于获胜,虽无硝烟,但其残酷处较之军事杀人不遑多让。这就是贸易战、金融战、资源战、经济战,不断升级,最后祸延全球。全球化就是全球都在资本主义的令旗下进行经济战争。

  胜者为王。但这个王者若只是社会人口结构中的1%,大家都是输家,这个社会还会安全吗?曾经涌现的中产阶级,现在已大幅萎缩。“占领华尔街”、“反资本主义”,这些口号的出现非常自然,反映出全球正遭遇经济危机。

  欧债问题,美国衰退问题、中国经济转型问题,都不是一日之寒,背后原因千丝万缕。但归结起来只有一点:就是资本主义的蜜月期已过,现在是苦果自尝。

  现在宣称资本主义死亡尚为期过早,但不能讳言它充满危机。简单来说,就是资本主义从它一开始就未能正视人性贪婪的危害,反而给予合理化,赋予“自由”与“人权”之名,使它变成了双刃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三百年来的经济繁荣与“幸福”生活,不只以消耗和伤害地球资源为代价,更以人的堕落、制造出太多的分配不公平为代价。到这个时候,政府能不管吗?当年法国大革命是怎样产生的?中国革命是怎样连续不断的?世界反殖民主义与民族独立运动是怎样蔓延的?还不是为了反抗现实上的不公平、不公义的社会吗?

从经济危机到政治危机

  经济危机势必延伸到政治,于是政府出手。市场原教旨主义者认为:政府最好不要对市场太多手,应该让业者自由竞争,优胜劣败,消费者得益。但市场其实是一大群谋取私利的人在杀戮,种种手段,包括与政府对抗、欺骗消费者,或以承担社会责任来“忽悠”政府,乃至政府官员贪污渎职,官商勾结,怎么办?受损害的还不是人民?

  政府也可能两面不讨好:一方面与企业角力,保护市民和消费者,一方面又要创造企业投资机会,发展经济。弄不好,两面都埋怨。香港目前的处境就是如此。不过比起欧洲和美国,当地的政客更头痛。身处多事与多变之秋,从政的风险非常大,精明的人都不愿意蹚此浑水。世无领袖,从政者除非真有使命,否则都是一丘之貉。

  这就是政治危机。当大家都把希望寄托给政府的时候,政府却令人失望。一来事情太复杂,许多问题都是冰封三尺,绝非几度板斧就可以理顺;二来民主国家的政府任期都很短,四年或五年,就要有成绩,否则得不到选票,难以连任,所以政策都很短视;急功近利,谈不上长远,社会沉疴怎能去除?三来现代社会讲究透明度,政府不能只手遮天,许多政策和运作过程都要公开、公平、公正,受到公众和传媒监视,就不能不小心;四来在民主国家中,政府一般都没有威信,不管如何努力,都会有许多反对声音,领袖亦很容易被轰下台(看日本在10年来换了七任首相就知道)。

  一个社会安定很依赖政府带领,但在今天的文化之下,政府的功能已被削弱和扭曲。人民需要强势政府,但心里又不想有强势政府:一方面想安全,但又怕失去自由,民意自身亦有许多矛盾。难道这就是民主社会的现象?历史走到这一步,很容易在争吵中迷失。

  这就是文化危机,资本主义带来的文化危机。我们活在其中,束手无策。要走出这个历史的怪圈,也许要回到它的起点,重新审视“自由”和“人权”。不弄清这两个概念,资本主义就如脱缰之马。我认为必须重解和确解这两个概念,时代才有新精神。

  2012年已登上舞台,且看人们有无觉醒?

作者为新加坡东亚人文研究所所长,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