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6, 2008

为己之学的真谛

文章标题:为己之学的真谛
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2001年6月1日
发表媒体:《法灯》第228期、《天地唯情》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许多人都把这句话视为儒学的重要标志,认为儒学就是「为己之学」。

  但「为己」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为己」当然不是为了攫取自己的利益,或增加自己的拥有,那就变成极端的自私,而是充实自己、修养自己;或者用我常用的语言来说,就是成长自己的意思。不过这种「成长」,必须包括正反两方面的历程:一是从反面克制自己的原始欲望、本能欲望,即「克己复礼为仁」。孔子教导颜渊:「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但仁道的实践豈是轻易?故颜渊亦只有「三月不违仁」,其他学生便只能「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二是努力学习,从正面长养为仁的力量,此即「修己以敬」,「君子上达」,从中体会到做人的原则和蕴蓄的性情,而激励向上,「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于是终于了解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的自由原则。这也就是说:从自己的生命中找到了成长的基地,于是可以稳步前进。

  「成长的基地」有两个意义:一是根据义:生命的存在,或人的存在与別的动物不同,人有其上进的本源。此一本源,与心理学上的本能欲望不同,所以不能以佛洛依德之类的生本能、性本能解释,甚至不能以容格的集体无意识解释。西方心理学的发现,只有使本源夹杂,神魔不分。人必须对此本源有逆觉体会,方能进入,否则终身迷失。后世儒者,唯孟子对此体会最真切,所以说性善,说本心,说仁义內在,皆「我固有之」,而非外铄。孟子之后,陆象山、王阳明,乃至当代牟宗三先生,一再光大之;尽管彼此入路不同,但所造未尝异。牟先生说之为「纵贯系统」,即从本心下贯,其前提即须先有此对本心之超越之肯定。二是方向义:顺此根据,人唯一能作的,就是成长、成德,成就自己的人格素养,而非先天才能,此即「学」之功。孔子最重视「学」,他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然学也。」(《论语》〈卫灵公〉)又说:「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这一类的话,孔子说了很多;后世儒者,能继承此一好学精神的,首推荀子;荀子仿孔子之言云:「吾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为什么要这样用功?因为学问之道必须久积,必须专精。所谓「百发失一,不足为善射」,「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为善学」(《荀子》〈劝学篇〉),最终都是为了成就君子的人格:「权利不能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谓之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谓之成人。」(同上)这和孟子的「大丈夫」十分相似,只是「学」的途径不同:孟子是尽心知性,荀子则先绕向外。但向外歧出者必回归于內,因此荀子亦回归人格的成长,读书必须入于心,而非外在知识而已。所以我认为:儒门言学,绝非知识之学那么简单,无论孟子,无论荀子,无论后儒,在学的方向上一定回归自己,让自己的生命成长,使自己过关。过什么关?过本能的关,过名利的关,过诱惑的关,过毁誉的关,过是非的关,过一切足以障碍自己精神超升的关……所以,「学」便是一种锻炼,一种对道理的坚持,和一种对道理的体会。只有经此实感,才知道生命成长之道非虚设,先贤之教非虛说,所以陆象山把他的学问称为「朴实」,而非「议论」,就是这意思。

  由于成长基地有此兩义,所以儒家特重立志,以釐清源头:孔子说:「志于道」,孟子说「士尚志」,陆象山则藉孔子之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说「辨志」,朱熹亦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王阳明则「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尽管所说尚有锱铢之別,但都是要为人格成长找寻动力。依上文说,此动力必须从自己的源头出,或超越之心性出,方无夹杂,才能保证成长的方向。但是,这样的区分仍然只是从理上说。牟先生用纵贯系统或「横摄系统」(指荀子、朱熹)来分疏毕竟只是诠释上的定位,回到具体的生命便不能那样截然二分。比如说,陆象山的疏狂与朱熹的笃实,便不能全无遗憾。生命是过程,尤其是一个成长的过程,那么在现实上便很难有终极。《论语》记周公之言曰:「无求备于一人」,这不是姑息,而是现实存在的局限;能体会到每个人的材质有异,才能宽宏地涵盖每一个人的人格。成长不能空说,总要回归自己才是。

  所以「为己之学」,其原旨既然是充实自己、成长自己,那么就必然涵蕴著一能突破自己、能过自己的关的学问。但要突破自己,就必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力从何出?为什么会有障碍?为什么不能过关?如当年王阳明在龙场驿的山洞中,快要死了,呼天不应,叫地不闻:你不能再从外面得到依赖,你必须断绝向外要求这一念;你唯一能依赖的,是你自己,而且不是形躯的自己。就是这一逆转,才能把一切放下,而覿面承担。结果精神翻上去,得到悟道。此中过程,此中深义,此中秘密,老实说,你不是王阳明,也许永不能明白;你以理性分析,纵然分析出许多可能,也只是梦中言梦,禅外说禅吧了。

  由此再进一步:此中所谓了解自己,亦非知识概念,或经验观察的了解,而是成长到极限,实践到极限,遇到考验,遇到绝境,才彰显出;能过不能过,此刻才有意义。所以「为己」,其实是锻炼自己;你必须把自己放进生命成长的洪炉中,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换言之,人绝不能採取逃避的方法,躲过难关。人可以意图侥幸,但不能希冀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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