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6, 2008

为什么说民主是当代社会的普遍价值?

文章标题:为什么说民主是当代社会的普遍价值?——从民主的历史说起
文章作者:霍韬晦
发表日期:2008年9月12日
发表媒体:《联合早报•言论》

  现代社会推崇民主,但我们准备好了没有?我们真的认识民主吗?我们真的知道民主会为我们的社会乃至人类未来带来幸福和圆满的保证吗?一般人只知道民主是普遍价值,却不知道这个价值是如何成立的,只是人云亦云,跟潮流、跟风,或者看到西方的强大,想拥抱西方价值,那么就不需要思考,简单地移植他们的做法就可以了。

  唯西方是瞻,失却自信,失却深入问题的勇气,失去通达其它价值的能力,就不是一种对人民负责任的态度。西方政客往往只知道以美丽的言辞取悦选民,以尖刻的批评攻击对手,达成所谓“高明的骗术”,就太不幸了。结果付代价还是人民,走了许多弯路,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不是太寃枉了吗?

  许多国家发展民主,就是在那里兜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当现代社会要踏上民主路之际,有必要从历史、政制、操作、人性、现实、哲学、与对未来的诉求,来检视民主的发展和它所带来的各种问题。许多国家热哄哄推广民主,但却从来没有提出过实践民主要有民主教育来配合,先培养民主的生活方式;政党只能就一些社会议题或政府操作失误之处借题攻击,眼光太狭小了。这样下去,民主的质素何能提高?

提升民主政制有赖教育

  “民主”(democracy),源出希腊文“demos”与“kratia”两字合成,前者指人民,后者意为“治理”,即由人民来治国,故曰“民主”。但当时的“民”,只限于雅典男性公民,所有妇女,外国居民、奴隶(占人口半数以上),均无参政权。这即使不是小圈子选举,也是统治阶层体制内的民主罢了。有人称之为贵族民主,权力始终不能下放到下层。

  由于城邦人口少,大家可以聚到广场议政,这就是所谓直接民主;亦由于大家权力相等,所以执政人员用抽签方式轮流担任,免却长期在位而形成的官僚集团。但随着国家的发展,幅员广大,便不可能继续这种小国寡民式的民主。而更重要的问题是:社会上人人品质不同、取向不同,如何一致?

  古希腊的哲学家,自苏格拉底起,即提出“正义说”。正义就是在群体中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守法,行为合符城邦的整体利益。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为的就是大家都可以过美好的生活。但希腊的民主能否实现这一目的?关键在公民要有良好的德性,而不只是制度上的完善。据说,亚里士多德为了设计出理想的政治制度,尝派学生到各地采访,收集了158种政制,然后分析出民主政制(共和制)为什么比君主制,乃至独裁制好。

  民主政制为什么较佳?这不是因为民主政制中人人都有执政的权利,而是因为可以让所有公民都知道如何统治人民,和如何受人统治。因为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公民都具有正义、勇敢和自制的德性,所以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人人都具有这些德性,所以人也是平等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西方古典的政治学说,都指向一个公共目的,而这个目的的完成,则有赖参政者自身的德性。亚里士多德亦认识到︰人的本性、习惯、理性,各有参差,所以必须通过教育来融合,而政策上则以“中道”为原则,避免走向极端。

近代民主造成现代文化的危机

  近代民主大家都说是从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开始。洛克继承霍布士(Thomas Hobbes,1588-1679)的“自然状态”(natural state)说而变更其内容:霍氏认为在自然状态中人不安全,互相争斗,因此应把管理权过渡给政府,让政府管理我们,以换取安全,这是一种君主制;洛克则认为在自然状态中人人自由、平等,人人都有相同的权利,这就是天赋人权,只是缺少公认的法律,又无人仲裁,人的财产不能得到保证,所以通过立法(订立契约)的形式来建立政府,同时把自己行使惩罚的权力交给政府,这就是国家的起源和民主制度的形成。

  正因为政府的权力来自人民,所以当人民的利益受损,人民有权收回交给政府的权力。这一个意思,到了法国的鲁索(J. J. Rousseau,1712-1778),其主张更为激烈,说人的自由权利一旦受到破坏,这个契约立即失效,人民有权更换政府。鲁索非常重视“主权在民”的理念,他说,国家的最高权力应属于主权者,任何法律都不能破坏人民的这个权利。

  时至今日,民主、人权已经变成普遍价值,无人怀疑。但若从上面的分析,人权只是近代民主理论的一个前设,其普遍性值得怀疑;与其说洛克的民主理论有普遍性,不如说他是身处十七世纪欧洲各国长期争霸、王权腐败,英国国会与王室斗争的反思所致。换言之,这是有历史背景的;凡有历史因素介入的设计老实说都没有普遍性,何况人权只是个空想的概念?它背后应该是人的自由、人存在的尊重,和人生命方向的探索。

  民主只是个机制,它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防止执政者权力滥用、防止暴政,是消极性的概念,并不保证社会可以向健康、圆满、幸福、和谐发展。这也就是说︰民主不是目的,它只能在消除社会某方面的不公有贡献。

  社会是需要公义的,但公义靠什么达成?靠人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吗?如果没有公义的教育、提升人的质素的教育,只能互相计较,谁也不愿意吃亏。美国罗尔斯(John Rawls, 1921-2002)写《公正论》,说权利应比善优先,这无异是霍布士以来的讲法,重视权利,不重视道德,西方有人把这称为“现代性”,还说,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的马基雅维里(N. B. Machiavelli, 1649-1527),而表现为一种现代与古典的对立。

  结果如何?结果善不再具有普遍性,原来人类把公义、道德、社会整体的幸福看作目的,现在崩塌下来,人人根据自己的权利去选择,造成韦伯(M. Weber, 1864-1920)所说的诸神的冲突,最后一体消亡。这也就是我常常说的平面思维,人人自说自话,多元文化变成交叠式的结构。此即罗尔斯所说的overlapping consensus(重叠共识),无疑很宽容,不过失去了公认的价值,难怪现代人虚无。虚无正是现代文化的危机。

回到孔子的“德性世界”

  造成现代文化的危机当然不只是近代民主,近代民主其实是西方文化重知识、重理性的副产品。西方的古典价值,乃至西方宗教所建树起来的精神价值,都在她的重知性、重理性的进路下一一瓦解了。今天的西方人,无疑是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和技术力量,为了满足人的贪婪,肯定人的原始欲望,于是慷慨的赠予人的自然权利,使之合法化、合理化。

  这个大方向已经走了五百年,还可以再走下去吗?现代人面对虚无,即使获得后现代所说的彻底的自由,扫荡一切束缚,人便幸福了吗?这只要看看现代社会价值的混乱、人的迷惑、孤独、和封闭,便知道现代文化要回头。回到哪里?回到德性的世界,人与人之间能真正相处、互相关爱、对未来永远有希望的世界,走出极端的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的迷雾。我想:那就要重读孔子,重新建立人的上进之根。这不是现代性与古典的对立,而是人类新里程的开始。

•作者是新加坡东亚人文研究所所长,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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