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1, 2023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上)

文章标题: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吗?(上)
文章作者:   黄裕舜
发表日期:   2023年9月4日
发表媒体:   信报•政思故我在》


  自由。自由是个好东西。


一、自由的多重性

  古往今来,人民为着自由而既鼓舞,亦恐惧。古往今來,人民為着自由而既鼓舞,亦恐懼。鼓舞的,是因为自由让他们感受到仿佛无穷无尽的氧气,充实着他们每天每夜的决定,将无形无影的约束拆下卸下,从而以雨后春风的姿态润饰着他们人生。自由好比一种兴奋剂,也是将人民从囚牢的层层枷锁中解放出来的光明来源。恐惧的,是自由所带来的无根感。无边无际的自由,也就是缺乏义务或目的的权利。有的会将其称为「放荡」(licentiousness)。

  举例说,英国近代哲学家柯林武德(R. G. Collingwood)便指出,一个消费主义风行的社会中,人民也许会选择过度消费(over-consume),甚至「先使未来钱」,结果因经济透支而构成一种责任性负债问题。我们现在当下拥有的自由,他日却有可能变成我们对社会的一种消极影响(例如,迟迟未还的债务)。有的会因而说,自由乃具备限制的(freedom is limited)。也有的会说,我们本身就没有自由去进行任何侵害他人自由的行为(笔者却认为此一说将「自由」与「权利」有所混淆,并不可取)。说到底,没有对「过度自由」的恐惧,我们也就不能真正地理解自由的奥义与价值所在。我们必须警惕自身,慎防放纵放荡、自由泛滥过剩,方能享受纯粹自由的真挚。

  以上突显两点。第一,人类与自由的关系是复杂的。有政客想我们相信,他们才是确保我们自由的唯一供应者,而自由必须无时无刻都凌驾在一切我们选择忽视的「其他因素」之上。也有政客会说,自由是多重而复杂的,只要其能确保我们在社会经济层面上的实际性(物质与经济稳定)自由,我们便不应过于深究在表达或舆论言论层面上的参与性(政治或公民社会)自由。谁是谁非,谁知晓?

  第二,「自由」(freedom)与「自由意志」(free will)两个概念之间虽有根本不同,但却有着深厚而且微妙的关联。自由当中对「无拘无束」的强调,正反映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普遍人类具备的行为与思想条件的一些联想。在日常语言(ordinary language)的语境中,我们普遍以为人类只要能操控与支配自身的行为,在不被支配或操控的情况下作出「属于自己」的决定,那我们便是具备「自由意志」,也因而与机械(不包括通用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其他死物、水或金属或火等自然现象有所明显区别。至于动物(例如,鲸鱼、海豚、大象等)有否自由意志,则成另外讨论的焦点。

  可别小觑「自由意志」这看似纯粹哲学层面上的一个观念。法国德国针对外来难民的极右翼政客,会指着在地中海上因超载而沉没的难民船上,过百名离乡别井的「投奔怒海者」,说这些罹难者「罪有应得」——因为飘洋过海到欧洲去,是他们选择的。没有随着时代而废除,仍然坚持沿用死刑的政权也会说,死囚罪犯滔天,「求仁得仁」,正因他们拥有「自由意志」,因而必须为自身弥天大错付出应有代价。奴隶制度中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所渗入的,正是对所谓「人」,何谓缺乏自由意志的「非人」的种种扭曲而荒谬的价值观审判。从社会福利制度与资源分配,到司法制度中的罪与罚,现代社会生活或多或少与「自由意志」离不开关系。由此可见,对「自由意志」的哲学与概念的分析与讨论,本质上离不开政治。定义就是政治,政治就是哲学。


二、因果决定论

  「我们并没有自由意志。」

  要论证这一句可能难以置信,实际却非常合理的结论,我们首先得要为「自由意志」下一个初步定义(当然,此一定义会随着我们讨论而有所改变)。一个人具备自由意志,可用阿佛洛狄西亚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Aphrodisias)口中所说,被定义为该人「能够(真正地)控制事物」。至于「(真正地)控制事物」的定义,则如下:若我确实能「控制事物」,这意味着(implies)我具备「独立于现存先行因果关系」("we are causally undetermined in our decisions")的能力(capacity),去作出按照自身意志的决定,并因而能在不同的选项中选出进行自身意志主导的行为("thus can freely decide between doing/choosing or not doing/choosing them")。

  听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举个例子。我手中现时握着一支铅笔。若我放手的话,这支铅笔便会因地球引力(gravity)而往下坠。下坠的笔并没有「不掉下去」的「能力」,因为在我们这个现实时空,甚至所有类似我们此世界的平行时空(possible world)中,具质量(mass)的铅笔必须「服从」地球引力的定律,没有例外。又或是,我家中的古典时钟,秒针并没有在每一秒过去之时,「不摆动」的「能力」(除非秒针坏掉,但这也并非因为其具备能力所致)。这里我们要反复思索的,是作为人类,我们跟铅笔与古典时钟、电脑或相机的距离有多远;我们又是否与众不同,真的具备自由意志?

  哲学学术界的意见不一。对自由意志的判断,取决于两大关键问题:一、因果决定论(causal determinism)是否成立;二、因果决定论与自由意志是否相容,能否并存(compatible)?这里让我们且浅谈(却未能完全深入探讨)这两道问题。

  因果决定论主张,纵观过去与现在,世间上所有的事物,皆由在其之前(时间轴上)的某些事物按照着自然定律(laws of nature)而所决定。决定论也会顺而总结,将来的事物也会呈现相同的特征,由或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物所定夺。绝大多数西方哲学界中的决定论者认为这宇宙中并没有「无因」(uncaused),也沒有「自身为因」(self-cause)的事物。另一边厢,笔者最近在研究东方哲学史中,发现佛教中存有着「缘起」这个说法,意指所有法(达摩,dharma)皆是源自于其他法,若法X存在,法Y因而存在;若法X消失,则法Y也相应消失,详可见《缘起大乘经》中的「诸法从缘起,缘尽法亦灭,如来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赞成决定论的,我们称之为「决定论者」(determinist);否定决定论的,我们则称为「非决定论者」(indeterminist)。

  为何在人类行为层面上,笔者倾向于相信「决定论者」?用通俗的语言来说,人类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为,都是反映着过去的某个「因」。我暑假去日本或云南观光,我可能会说是出于「我对这些地方的兴趣」,但我的具体兴趣,却是社交媒体、朋友圈、阅读书籍、接触到的资讯与环境因素而所交织而成的产物。长得高的小孩子他日成为健硕的出色篮球手,一来或多或少与其先天性的生理条件有关系,二来其后天的「努力」与「培养」,也是反映独特社会经济条件、家庭与教育环境、每天进食与学习的东西,这些种种因素透过「因果关系」而所带来的结果。

  当然,我们不能排除「过度决定性」(overdetermination)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无论我今天进食的是芝士火腿三文治还是五香牛肉公仔面,我都是会明天上班;在这些情况中,我们似乎不能将我进食芝腿治跟上班划上因果关系。即使以上这位篮球手长得不高,可能也会因其后天努力而成为出色的篮球手,那既然如此,我们又能否将「篮球手先天长得高」与「篮球打得好」视为一堆因果?也许即便没有了其中一个「因」,最终的「果」都依然如此?

  但这一来,「过度决定性」并不代表我今天进食芝腿治对我明天上班的决定没有丝毫「因果影响」(可能若我连续十二小时不进食的话,或会因血糖低而上不了班,所以芝腿治对我上班决定确实起到积极作用)。二来,这极其量只反映了我进食选择与上班决定没有因果关系,却不能排除我上班,是跟其他「前因」有所缘起关系。在一个他長得不高的平行时空中,该篮球手可能依然会凭着后天努力而出类拔萃,但这不代表在我们这个时空中,这篮球手的成功便与其高度毫无因果关联。这里反映着的,是有关「因果」(causality)及自由意志哲学当中,富兰克福例子(Frankfurt cases)的抽象讨论,在此略过。而世間一切前因后果间的深度藕断丝连,正好印证着「因果决定论」。


香港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地缘风云──世界多极化 中国何去 香港何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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