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7, 2023

内外隔绝的现代人

文章标题:    内外隔绝的现代人
文章作者:    霍韬晦
发表日期:    2006年4月15日
发表媒体:    法灯》286

  现代社会是一个破碎的世界,人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自己的存在,所以求衣、求食、求生存、求拥有,成为唯一关注的活动,所有精力都投放在自我堡垒的建设中,以与别人对拒。但这样就安全了吗?

  显然并不。人躲在自己建造的堡垒中,还是恐惧非常。他监视着所有在旁边窥伺的人,怀疑每一个人都在打他的主意。

  这就是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的特征。唐君毅先生称之为「万物散殊境」,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莱布尼茨称之为「单子」(monad),单子虽能反映世界,但自己无窗(windowless),因此和别人不可能沟通。换言之,我们大家都活在一个封闭之域,十分可怜。

  在这种情形,人与人的关系如何重新建立?就成为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人的心不能通向于外,他的眼睛、他的感觉虽然能看到别人存在,但在怀疑心之下,他对别人必须多加考验,多加观察;经过很长的时间,还是不能放心,结果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存在主义所说的互争为主体的情形就出现了,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

  人为什么不信任别人?因为他的心不能到达别人的心那里,这样如何能走出个人的自我之域?内外隔绝,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状态。但是,人却想控制别人,因为自己不安全,或安全感不够,以为什么东西都在我控制之下就会安全;这显然是一个幻觉。

  公司、企业、社团、政府,乃至小如家庭,都想加强控制,就是出于这种安全感的考虑,所以规矩、制度的建立,振振有词,但这样必然把别人的空间夺去,最后就引起存在主义者所说的反抗。人希望自己安全、自己得到利益,乃至自己成为主体,把别人变成客体,最后一定形成斗争。现代社会虽然不讲「革命」(政治意义的),但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却普及到每一个体生命上去。

  人人都怕吃亏,人人都怕受伤害,人人都瞪大眼睛去注视走近身边的人(不只是陌生者,有时甚至包括亲人),人人都变得歇斯底里,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这样的社会多么可怕?和谐,成为遥远的梦。

  也许,正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也是唯一的个体,亦即封闭的个体,他孤立无援,必须一个人作战,一个人去承受无边压力,谁能告诉?谁能分担?不疯狂已是万幸,谁还能健康成长?

  根据统计数字,现代家庭的离婚率(如美国),已超越一半,每年还在激增之中。这说明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联系已断裂,遑论公司、企业、社团?现代人连国籍都可以随时改变,还有什么更强的凝聚力呢?

  没有。因为这是一个只讲「个人」的时代,我们都活在自己的堡垒中,何况现代文化已经提出「人权」的观念,我们有「权」这样作。

  由此可知,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其实是历史文化问题:我们自以为解决了政治上的独裁与专制,把「权利」交给人民,就能达到美丽的新世界,这同样是一个幻觉。「权利」成为个人主义、个体主义的护身符,加强了自我堡垒的建造。

  当个人主义上升到神圣的境地,人与人之间的结合必然遭遇困难。现代社会只能以互利(双赢)来作饵,或以组织、制度来加强控制。但我们知道:以利益结合者亦必以利益的争夺终,正如英国人的谚语:无永久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以利益来过转。至于以法律、制度来规范,那不过是外在的控制,人自有攻钻之方。反正理性是工具,双方都可以使用。

  这就可以看出当代文化受西方传统影响之深,人回归到自己的个体存在,结果通不出去。人受阻于自己的本能、自己的生存需要、自己的认知理性,最后与非我的世界隔绝。

  西方人并非不知个体性之外,还有群体性,从家庭、地区、城市、社会,到国家民族、天下企业,但其组织太从制度、概念上着眼,以为凭借理性思维,即可有一致性,不知生命并非一个纯受外力控制的存在,正如存在主义所指出。但存在主义不能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相通问题,只能各行其是。自由主义对此亦束手无策,只好主张「交叠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

  这个问题在西方为什么走到绝境?无法拯救个人主义、个体主义的死结?我的看法是:依著西方人的思维传统,对生命只知理性一边,而不知性情,于是内外隔绝。个体的封闭性唯情方可打开,唯情方可通达别人之心生起同情共感。张潮之《幽梦影》说:「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这不只是生命突破的感受,更是生命哲学的大问题。西方哲学有其局限,不了解生命,亦不了解生命感通的方法,一味用知识进路,用处理物质世界的方法来处理生命,此所以困局生命、伤残生命而不自知。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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